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杨胜利的手掌粗糙温热,像一块被岁月打磨的岩石。我怔在原地,目光掠过他肩头——那座金黄色的山体消失了。
我愣在原地,喉咙发紧。
这不可能。两年前失踪的A1小队队长,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金丝眼镜下的双眼平静如深潭,仿佛早已预知了这场相遇。
“陈末同志,辛苦了。”杨胜利松开手,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细缝,他转身指向远处那片淡黄色的陀螺型盆地,“我们已经初步确定了金矿的存在,核心区就在那里。海杨说你经验丰富,这次勘探需要你帮忙确认矿脉的走向。”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我们本该属于这里。
我看向海杨,他也正好看向我。
这是我认识的海杨吗?此时的他明显更沧桑一些,头发已经花白,脊背也不再挺直,显得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略微掉色的冲锋服。他看着我,右手很不自然地扯了扯左手的衣袖,然后微笑着向我招手。
忽然间,一种极为违和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如果这是梦境,我应该醒了。
杨胜利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说道:“走吧,咱们先去看图纸。”
我一把拉住他,问道:“杨队,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杨胜利想了想,说道:“干咱们这一行啊,在大山里转悠的久了就容易忘记时间。不过,我们小队有个很用心的记录员--李程。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1988年的11月2日。”
我不由地呆住了。我这是从1990年穿越了吗?
我摸了摸上衣口袋,没有便笺纸。
或者,此时的我才是真实的?而1990年的记忆只是我的另一场梦境?1988年11月的地震与泥石流,或许正是导致A1小队失踪的原因,而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泥鳅在哪儿?”我问海杨。
“把他留在咱们营地了。这次的支援行动也许....会不太寻常,不能没有人应急兜底。”海杨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就泥鳅那个懒散样,让他兜底,我看咱们是希望渺茫啊。”我打着哈哈,说道。
忽然间,我注意到了海杨说话时的细微停顿。
“有什么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我盯着海杨的眼睛,问道。
海杨明显地紧张了,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陈末,在昨晚咱们达到这里之前,我的手表似乎坏了,它停转了。”
他露出左手腕上的海鸥表,闪闪发亮的表盘上,银白色的指针一动不动,八点十分。
我哑然。1988年,卡温应该还活着,他尚未预知地震和泥石流,也未曾将刻有表盘样式的木片交给我。
之前所有的记忆冲击已经让我的大脑产生了严重的钝感,我深呼了一口气,意料之中。
见我没有继续追问,海杨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跟着杨胜利走进A1小队的帐篷。帐篷里弥漫着铁锈与硫磺混杂的气味。张耀国正蹲在岩芯箱前记录数据,他听到动静时抬起头来,这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厚瓶底似的眼镜,此刻正透过镜片死死盯着海杨腕间的手表。
“海鸥牌机械表?”李程突然从阴影里冒出来,他手里端着一听半开的速食罐头。
“八点十分停的?”李程是个长相白皙的年轻人,脖颈上有一道狰狞的疤,据说是勘探时被落石划伤的。
我下意识看向海杨。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海鸥表。
“胜利,先带我们看看图纸吧。”海杨突然开口,他大步走向工作台,背影绷成一道沉默的直线。
杨胜利展开一张手绘地图,密密麻麻的等高线交织成巨大的漩涡,“我们在盆地核心区域发现了天然形成的黄金矿脉,在地下三百米处呈螺旋状分布,直径超过两公里。纯度99%以上的自然金像藤蔓一样盘绕上升,我们称它为‘黄金螺旋’。矿脉中心......”他顿了顿,“我们每次试图靠近核心区域,仪器就会失灵,人也......”,他摘下眼镜擦拭,“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螺旋?”我凑近图纸,层层圈圈的图案标注着经纬度坐标,如同古老的符咒,环环环绕向中心收束,凝成一条盘踞的蛇形,首尾相连。
张耀国将岩芯样本递过来,断面闪烁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自然形成的黄金,”他推了推眼镜,“结构排列符合斐波那契数列,很像是......某种精密机械的零件。”
那块岩芯样本的表面布满细密的螺旋纹路,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了分子结构。
“像不像卡老头木片上的烙画?”海杨忽然低声问我,他的指尖划过纹路凹陷处,“只不过,这是三维的。”
我猛地想起卡温临终时塞给我的木片,烙印表样周围那些看似无序的线条,如果以立体视角重构,不正是一个微型螺旋?
“自然形成的螺旋矿脉,从未见过这样的结构。”张耀国插话,他眼神闪烁,有意无意地瞥向李程手中的探测仪。
“磁场读数异常,东偏37度。”他将仪器转向我,液晶屏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1200nT。这个数值足以让指南针原地打转,但所有人的神色都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也许,你们不应该来。“李程低声说道。这个年轻的显得有点敏感的记录员展开一个记录本,露出歪歪扭扭的各种复杂公式,“黄金螺旋的曲率与时空曲率存在某种映射关系,当矿脉旋转满七圈......”他的手指在某个希腊字母“τ”上重重一划。
“而且,黄金螺旋它在生长。每天清晨八点左右,螺旋角度会增加0.5度,就像......”张耀国枯瘦的手指突然指向帐篷外,“就像那座盆地在拧螺丝。”
帐篷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我借口走出帐篷,弯腰抓了把雪,搓成球扔向远处的盆地。雪球在半空中突兀地拐了个弯,仿佛被无形的手推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后消失不见了。
“螺旋。”我盯着雪球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海杨也走出了帐篷,他的靴子陷进松软的淡黄色砂砾里,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远处,绵延陷落的岩石盆地像被巨神用凿子反复雕琢过,暗金色岩层逐渐密集,泛着病态的暗黄,仿佛整片土地都被时光的锈迹反复侵蚀。
海杨蹲下身,用地质锤敲击地面的岩层。细看之下,散落在盆地边缘的这些细碎的石头,每一颗的表面竟然都布满了螺旋状纹路,如同亿万只蜷缩的蜗牛壳镶嵌在地表。
“这纹路不像是天然形成。”
“是符号。”我抓起一把岩砂,任它们从指缝簌簌坠落,“在独隆族的传说中,螺旋代表时间的甬道。”
海杨嗤笑:“陈末,你又开始神叨了?卡老头那套预言把戏还没玩够?”
我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海队,这地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我们要尽快撤离。可能随时会有地震发生。”
他眯起眼:“你怎么知道?”
“我梦见过。”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A1小队全队失踪。”
我知道,他无法看到我大脑里的所有记忆片段,也无法想象。
海杨沉默了许久,突然笑出声:“陈呆子,你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可是,他尴尬的笑容和无意识持续用地质锤敲打地面的行为,暴露出了内心的动摇。
忽然间,大地开始剧烈颤动起来。暴风骤起,带着杂乱无章的凌厉风声,迅猛地裹挟所有的雪花,从地面向高空升腾。
杨胜利猛地扯开帐篷的帆布帘,那座盆地正在风雪中扭曲,像是所有的螺旋纹路纷纷活了过来。
所有人都惊惧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盆地的中央,一截金黄色的山尖正在挣脱大地的束缚,缓缓升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一头初生的巨兽刚刚开始舒展身躯,显露狰狞,向着天际嘶吼。
海杨忽然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块海鸥牌手表的指针竟然不再停止,开始飞速地逆时针旋转。
忽然,一声突兀的爆响轰入耳膜。营地和帐篷在一瞬间就被摧毁了,随后,像破烂一般地被推向半空。
“抓紧!”海杨的吼声迅速被淹没。所有人都像坠入涡轮的蚂蚁,被巨大的螺旋引力撕扯着推向盆地。
我奋力挣扎着抓住一处凸出地面的岩石,转头望向四周。
海杨和A1小队的成员各自散落在不远处,我不知所措的表情与他们的镇定和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漫天的雪花和黄褐色的砂砾持续弥漫着,盘旋飞舞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盆地四周出现了一圈耸立于天际的“墙”。
“哈哈哈,黄金螺旋苏醒了!”李程突然疯狂地大笑着喊道,他的声音嘶哑却透露出无比的兴奋,“它在修正时间轴!”
在我的视线中,远方的那座金黄色山体还在向上突破生长。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它未来的样子,并且一定会变成的那个样子。
也许,事物的静止或发展,在时间的羁绊之下,最终都会走向它该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