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着疲惫的眼睛,努力看着不远处忙碌着的他们,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相信,在经历了梦境里那个人离开之后的孤独和悲怆,又经历再次看到他时的欣喜和安慰,这种如过山车般的情感落差,几乎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
关于杨胜利他们的梦境,风雪肆虐的黄金螺旋核心,杨胜利的绝望,李程的癫狂,张耀国的神经质以及海杨最终决绝踏入“墙”内的背影,像梦魇一样侵袭着我醒来之后的平静,冷意直抵骨髓。
那不是普通的梦,细节过于精确,情绪过于真实,流畅切换的犹如电影镜头。1988年和1990年几乎在一秒内产生衔接,我好像在与谢凌的交谈中忽然进入了另一个“我”的身体,又仿佛在事件结束后瞬间回归了自我。杨胜利他们消失于1988年,而我,竟在1990年的梦里,成了他们最后时刻的见证者?梦境是否真实,我找不到科学的依据。他们是否真的到达了可以满足他们愿望的世界?我更是无法确认。
但是,在很多年后,基于量子纠缠的物理证明,梦境甚至有了一个很浪漫的说法:如果一个人非常想念你,那么,他就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出现在你的梦境。
关于命运,按照已知的时间线性顺序和熵增定律,我们确定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每一次选择的结果,就像是行走在一条单行道路上,在面临多个岔路口时,我们选定其中一个继续走下去,即使后来发现这条路上充满了坎坷和艰辛,我们也必须硬着头皮、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我们可能会想象,如果当初选择了其他岔路之后也许会更加顺遂?我们会满怀选择错误后的失落和挫败,也会臆想重新选择可能出现的兴奋和雀跃。但是,在三维世界的范畴,选择决定意识并落地变为现实。人生无法重来,命运无法改变。
只是,这个梦境,是否真的是平行世界之间的一条隐秘而危险的交互通道?某些强烈的意念,某些被时空漩涡扭曲的因果碎片,是否可以通过这些不期而至的通道,悄然渗透、干扰着另一个或数个所谓正常的轨道?如果梦境是通道,那它传递的仅仅是信息,还是......某种无法逆转的结果?那个踏入“墙”的海杨,他的选择,他的离开,会不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其震荡的涟漪,已经穿越时空的阻隔,波及到了此刻我身边这个尚未做出抉择的海杨?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不过,我依然愿意相信,杨胜利他们可以通过那面“墙”,或者穿过那扇“门”,在另一个他们可以重新选择的世界里,与他们的美好希望相遇。
关于吴本新,我想象他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我自己。在我和他的世界通过梦境相互链接的时候,我们便可能成为彼此对方的影子。
连续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空气干燥冷冽,仿佛带着细小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腑的寒意。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掠过山岩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那声音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呜咽,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无休无止,听得人心头发紧。
眼前那座被我们称为“金山”的螺旋状山体,在四面巍峨的雪山环绕之下沉默矗立。金黄色的岩层在朦胧的日光下折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那些巨大的、仿佛由神祇之手雕刻出的螺旋纹路,层层叠叠向上盘绕,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冷漠。
我无力地坐在铺满厚厚积雪的地面上,又哭又笑地像个傻子。
不远处传来踩雪的咯吱声,是江河那特有的、带着点莽撞的脚步声,他一路小跑到我的面前,大咧咧的吆喝道:“陈呆子,你终于醒了!”
我瞥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问道:“我睡着了?睡了多久?”
“听谢凌说,你好像是忽然魔怔了,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把她吓坏了。后来你似乎是睡着了,她才放心......你大概睡了两天。”江河说着把手背贴上了我的额头,“陈末,你真的病得不轻,等这次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治治。”
我甩开他的手,自语道:“我们到这里的日期是1月16日,当天晚上我就进入了另一个时间节点的梦境,那么,现在应该是1月19日......时间对不上......”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松了口气。
这时,海杨、谢凌和胡帆也围了过来。
谢凌纤细的手指冻得通红,她把手靠近嘴边,哈着气取暖,眼神里透露着明显的关切。胡帆剪短了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侧脸线条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厉。而海杨似乎有些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竟然在他坚毅沉稳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种近乎悲凉的茫然。
我讪笑着向大家解释,故作轻松地讲述了那个梦境。
江河一脸懵逼,摇着头说道:“疯了疯了......”
谢凌听得很仔细,眼神却不时地瞟向海杨。
胡帆似乎在听,又似乎全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一直锁定在远处的金色山体上,神情紧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海杨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陌生。
忽然,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海杨那陌生的表情,像极了之前梦境里的那个“他”向我挥手告别时的那个瞬间。
我盯着海杨的眼睛,问道:“这两天你们都做梦了吗?”
谢凌和胡帆纷纷摇头,江河甚至露出了一种吃了苍蝇的表情,撇嘴表示对我的鄙视。只有海杨沉默了,半晌后才说道:“连着两天了,我都梦见了小满......”小满是他儿子的小名,每次提起,总能让他黝黑的脸上绽开温暖的笑意。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地有点心慌,又想起梦境里的海杨离开时的沉默,他始终都没有说出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老海”我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想家了?嫂子......和小满都还好吧?”
他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和遥远,仿佛灵魂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跋涉归来。随即,他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显得异常僵硬:“嗯,想家了......”他低下头,从贴身的口袋里缓缓掏出那块停摆的海鸥表,仔细地摩挲着。表盘在阳光的映照下幽幽反光,像一只冰冷的、窥探着命运的眼睛。银白的指针,固执地停在那个被诅咒般的时间:八点十分。
我的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追问道:“老海,你说清楚,你具体梦到了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喃喃自语,像是在与虚空中的某些存在对话,“这两天的梦境完全一样,而且太真实了.......”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手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凸起,仿佛那是维系他理智的唯一关键。
“有情况!”胡帆忽然沉声说道。
紧接着,远方传来一阵并不剧烈的声响,像是春雷之后的余音。
我们同时望向那座金色的山峰,它像是一束突然被暴露在高温下的冰凌,开始迅速地融化。大大小小蜂窝状的空洞出现在山壁,大的足以塞进数头牦牛,小的如针尖密布,金黄色的砂砾从裂隙间簌簌流淌出来。那些砂砾随风聚散离合,时而凝成旋涡,时而铺展成河,卷起无数积雪,渐渐在山体四周形成了一圈离地约半米高的“墙”。
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似的,令人恐惧的情形已经跨越了我的梦境,就这么硬生生地、真实地冲进了现实。
它没有初生时天崩地裂的那种动静,就这么近乎悄然地来到我们身边,反而越发地让人猝不及防。
我踉踉跄跄地连退几步,大声对所有人喊道:“收拾东西,撤!”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要动作,只有海杨,静静地伫立在寒风里,他显得出奇地冷静:“陈末,如果你的梦境是真实的,那么,我就不能走,也走不掉。”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容苍凉而悲壮,接着扬起手腕,“我梦见了小满,我还梦见了另一个‘我’,他来找我了......可惜,他错了......”他手腕上海鸥手表的指针已经恢复了转动,平稳而正常地转动着。
我急眼了,感觉脑门充血,大喊道:“老海,那只是梦,只是梦!我们可以离开,找不到的人我们就不找了,报告我来写!我们回家!”
海杨大笑着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们:“如果我注定无法改变现在,那就做点什么,改变未来!”他的举动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刻意保持的冷静外壳。1988年梦境里那个踏入光墙、背对着我挥手告别、带着解脱与牺牲意味的佝偻背影,与眼前这个硬挺着身躯、却显得疲惫、孤寂又充满自我毁灭气息的男人,瞬间在我脑中疯狂地重叠、撕扯。
我怔了半天,等到回过神来时,海杨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泥鳅,收拾东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破音,“谢凌,你跟着我!胡帆,你跟着海队!保持喊话联系!快!”命令脱口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四个人像被惊散的鸟,立刻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远处那座黄金山体的高度在迅速地降低,砂砾和积雪的混合物沿着看似杂乱却实而有序的轨迹飞舞盘旋而落,将那圈“墙”渐渐变得越发凝实。
我和谢凌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海杨的帐篷。我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些线索,来证明隐藏在海杨内心深处那些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陈末,”谢凌在我身后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清晰而又脆弱,“海队身上的‘光’......越来越暗,越来越......不安定。”她下意识地缩紧了肩膀,仿佛寒意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缘自内心。
“陈末,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有平行世界,对吧?”
我沉默地点点头,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但是有些事......科学解释不了,不代表并不存在。”
谢凌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理论上,平行世界是无数个概率的分支。根据观察者效应的原理,在量子世界里,观测行为会影响观测结果。人一旦穿越,就再也无法回到‘原点’。因为每一次选择都会创造新的分支,而原有世界的存在就会像泡沫一样坍塌湮灭。”
在海杨的帐篷内,我们在他遗落的登山包夹层中找到了一个记事本,牛皮封面磨损得厉害,内页却工整得惊人。扉页贴着一张全家福: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抱着身穿白色背心的幼童,海杨的手臂环住母子俩,笑容局促得像是被硬塞进镜头的外人。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1983年6月1日,儿童节,小满第一次叫我爸爸。”
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和各种事件,有工作、有生活,有平静的记录,也有温暖的思念。
但最后的几页,字迹逐渐凌乱:
“1985年7月4日,暴雨。防洪指挥部临时抽调,没去接小满放学。校车在盘山公路侧翻,十六个孩子......”
“1985年7月5日,停职。她不肯喝我熬的粥,把结婚照摔碎了。”
“1987年12月6日,和解。我们终于接受了小南已经离开的事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她送了我一块海鸥手表。
“1990年10月20日,卡温的葬礼。木片上的表盘纹路和小满毛衣纽扣上的一模一样,这是什么征兆吗?”
“1990年1月17日,奇怪的梦。我梦见了小满,他还是当初的样子,我想他了。我还梦见了另一个我,他说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迷路了。”
“1990年1月18日,重复的梦。我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梦,我是不是疯了?”
“陈末!”胡帆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带着罕见的急促和紧绷。“海队失踪了!”
我和谢凌急忙走出帐篷,只见胡帆正弯腰大口喘着粗气,很显然,他承受了极大的体力消耗和精神压力。
“他还带走了全部的炸药和雷管!”胡帆的脸色凝重得像一块冻透了的生铁。
炸药?海杨想炸掉什么?我的大脑一团乱麻。
“我们必须找到他!”我咬着牙说道。同时,冲着不远处的江河挥了挥手,打了个散开的手势。
我们围绕那圈“墙”的外围展开搜索。终于,在距离营地最远的对角位置,我们发现了海杨的足迹,是海杨那双穿了多年、厚底、边缘严重磨损的登山靴特有的花纹。足迹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地,笔直而坚定地,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地指向“墙”内的核心山体。
为了不让我们追上他,海杨选择了一个距离最遥远也最为迂回的线路。又或许,他真的需要独自走过这样一段路,才能下定某种决心。
而在那串足迹消失于“墙”外的最后一步旁边,雪地里,静静搁置着一件东西。
我们的动作骤然停止,血液也仿佛瞬间凝固。
是那块已经恢复正常转动的,被海杨视为珍宝的海鸥手表。
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块相对平整、表面覆盖着薄雪的岩石上。表带遥遥指向我们的营地,像是一个沉默的告别仪式,像是怀着无限眷恋而郑重留下的一件信物。
胡帆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拂过冰凉的表盘,久久没有言语。江河看着那串笔直走向死寂核心区的脚印,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发出沉闷得令人心碎的钝响。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眼圈瞬间变得通红。
谢凌喘息剧烈,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没有去看手表和脚印,只是死死地盯着足迹消失的那面“墙”后的世界。她清澈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黑色风暴在疯狂地搅动、旋转、坍缩。她抬起手,缓缓探向那道光线极度扭曲变形、仿佛空间本身都在呻吟的晦暗的“墙”,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她持续深入。
“黑色的光......像要把所有的‘未来’都吸进去......”谢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青,“海队他就在那‘光’的最中心......像一颗投入黑洞的......石子......”她猛地闭上眼,仿佛无法承受那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
黑色......代表未来,物体衰亡的颜色......谢凌曾经这样描述过海杨身上日渐黯淡的“光”。而现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色光芒,成了他最终的归宿。
悲凉如同实质的冰河,瞬间淹没了我们所有人,冻结了四肢,凝固了血液。在这片被时间诅咒、被螺旋禁锢的荒凉山谷里,海杨,我们曾经最坚强可靠、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队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主动而沉默地,消失在了命运最湍急、最黑暗的河流之中。他并非仓惶逃离,而是背负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背负着我们无法理解、却沉重如山的因果链条,独自走向了那道可能存在着无尽循环、扭曲与漩涡的“门”。
也许,他只是要去堵塞那个时空的“漏洞”。为了修正1988年的那个“他”穿越时空后可能带来的、侵蚀1990年现实的“结果”?为了挽回某种我们看不见的、正在发生的“坍塌”和“崩坏”?为了阻止一个时空的蝴蝶翅膀轻轻扇起,而最终在我们这个世界引发骇人风暴的可能?
忽然,那圈“墙”内残存山体的方向爆起一声声沉重的闷响,那是TNT炸药连环引爆的声音。
随后,当我望见远方的雪峰之下泛起一条快速翻腾涌动的“白练”时,我终于明白了海杨那句“改变未来”的最终含义。
炸不掉的,那就埋掉试试?
这是海杨最后的抗争,也是以己之力在残酷的命运里掀起的一股逆流。
后来,我们在那片见证了消逝与抹除的雪地上,用冻僵的双手,费力地搬动冰冷的石块,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空无一物的坟冢。在这座小小的石堆的最下面,我留下了海杨的记事本,记事本的最后一页写着:“1990年1月19日。海杨。在此修正世界。”
返程的路上,胡帆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地问道:“这次的任务报告怎么写?关于时空裂缝和梦境的关联与发现、能量异常波动、以及海杨同志的......失踪观测记录......?”
“不。”谢凌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有些秘密......有些真相......注定只能存在于观察者的记忆里。一旦诉诸文字,一旦被记录、被传播、被‘观测’的范围扩大......”她停顿了一下,“......我们就可能在制造新的时空裂缝。遗忘,有时才是守护世界最坚固的堡垒。”
夜幕缓缓降临,像一块巨大的、缀满钻石的黑丝绒,温柔地覆盖我们回家的路途。当星子们挣扎着穿透稀薄的大气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逐一点亮自己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不是风声,不是雪落。是无数个来自不同维度、不同时间线的声音,裹挟着海杨的名字,在绝对寂静的宇宙深处,汇聚成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而我们,将继续驻守在这寂静的边缘,成为那道无形界限上的最沉默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