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沈南星从军了。
他说,是他求了祖母和他母亲好久,她们一直不答应。
于是,他每天早早起床练剑练枪,很晚不睡绑着沙袋在院子里跑步,祖母和他母亲不得已,才进宫求了皇上。
我知道,元承来找皇太后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皇太后没有马上答应。
那日,皇太后在慈宁宫的佛堂里捻了一天一夜的珠子,滴水未进,嬷嬷急得不行,让我劝劝。
我端着饭菜进去看皇太后,劝她吃一点,她没有理我,我便陪着她,一起在佛堂待着。
陪着陪着,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她已去了早朝。
嬷嬷告诉我,沈府公子的事情从军的事情,定下来了。
我笑了笑,替沈南星开心。恍惚间,我想起昨日皇太后问我:阿生,如果我让南星去从军,我的哥哥和他哥哥会同意吗?
我对皇太后说:沈南星也有他自己的人生。
逝者已逝。
我知道,皇太后在担心什么,我也相信,元承不会像先皇那般,我知道,因为沈南星也相信,不然他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都低估了皇权的威力。
又是一年,北疆捷报频频传来。
沈南星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很快就在军中频立战功,成了军中年龄最小的副将。
新政运行通畅,国库也渐渐丰盛。
朝臣们便上奏,皇帝该早立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元承第一次在朝堂上驳了大臣的提议。
整个京城都知晓,宰相千金,是先皇从她出生就定下来的后位之人。这么多年来,她也不负众望,无论相貌、品学,都是京城贵女里拔尖尖的,要说如今能配上这位少年帝王的,除了她,这京城可找不出第二个女子。
这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大臣不过是想顺水推舟,谁知突然生出这样的变数,他们看不懂这位少年帝王眼里的坚决,拿不准他的心思,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再进言。
此刻朝堂之上,最难堪的恐怕是一言不发的宰相,他低着头,不知道再想什么。
皇太后在用膳时,淡淡提醒:朝纲新立,根基不稳,陛下怎么当众拂了老臣的面子?
元承看了一眼吃的狼吐虎咽的我,对太后说道:那陈御史,不过是想着借由立后的名头,把他的女儿塞进来。朝堂刚稳,这些个人,不知为民立命,就已经开始打这些算盘!
皇太后叹了口气,问:那陛下,总要选秀,总要立后啊!后宫不稳,前朝难安呐!
元承不再说话,闷了好久,才极其不情愿的说:知道了。
深秋最后一场雨,雷声夹杂着雨声,砸在白玉砖地面上,乒乒乓乓响。
元承赶到慈宁宫的时候,我已经在宫殿门前的雨里跪了两个时辰。
他问我:怎么回事?
我抬头看着他,可能是跑的太急,宫人跟不上他的脚步,玄色的龙袍,将近一半都被雨打湿。
我抬头看他,笑得勉强:不小心打碎了皇太后最喜爱的花瓶。不碍事的,等皇太后消气了就好了。
他显然不信,皇太后这几年里,对我从不曾大声说话,更何况罚跪。他不顾嬷嬷阻拦,冲进去找皇太后。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伸手拦他,却被雷声淹没。
他垂头丧气的出来,想必,是没有从皇太后那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走到我面前,我们隔着雨帘,对视许久,我喉头一哽,泪水就混着雨水在我脸上倾泻而下。
幸好,幸好啊。有今日这场大雨,他才看不出我此刻的任何端倪。
他说,我陪你,于是掀起衣袍,跪在我身旁,我还没来得及推辞,他把他的衣袍递给我,语气轻柔的说:给,抓着,就不怕了。
我其实并不怕,并且从来都没有怕过,是元承以为我会怕,而我,也只是假装自己会怕。
他永远也不知道,我求皇太后的事,是出宫。
在他来的前几个时辰。
我早早起床,在皇太后寝宫外的长椅上,坐下安安静静的等她醒来,我把入宫后所有的事情都细细回忆了一番。
等她刚出门,我就站起来,给她行了进慈宁宫这几年里最大的礼,她见我如此,神情暗了暗,问我:阿生,你跟我过来。
我跟着皇太后的脚步,进了佛堂,神佛笑得慈悲,细细看时,又不觉得那是笑。
她问我:你愿意一直留在宫里吗?
我明白那句一直待在宫里的意思。我不可能一直借由养病的由头住在慈宁宫,在皇太后的照拂之下。所以,一直留在宫里的意思,便是,成为元承的妃嫔。
我思考都没有思考,说:不愿。
她问:为了元承,也不愿?
我神情自然,直视皇太后的眼睛,说:他与允禾,是先帝赐婚,我与允禾,亦是金兰之交,阿生绝不会抢朋友自小爱慕之人。
她看着我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眼神直白落拓。
皇太后的问:那你为他刻玉佩算什么?
朋友之义,那天,允禾也收到了。我语气沉稳。
皇太后又不死心的问:那你豁出命去替他挡剑又算什么?
亦是朋友之义。入宫多年,得他仗义相助多次,不过是还了人情。我仰着头,看着似笑非笑的神佛开口。
我很少见皇太后这般生气,我见到的她,总是淡淡的,除了那场叛乱里,两个儿子自相残杀,相继殒命,嬷嬷说,先皇临走之时,都没有求得皇太后的原谅。我醒来时,看到她花白的头发,近乎全白,可表情,依然淡淡的。
好一个朋友之义。所以你还是要出宫。皇太后问。
是。我回答。
她勃然大怒道:出去跪着,跪到什么时候不想出宫了,再起来。
嬷嬷意欲阻拦,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拦谁。
皇太后在佛堂里没有出来,我和皇帝又一直跪在外面,嬷嬷一次又一次的进去佛堂,急得团团转。
夜色渐深,皇太后从佛堂里出来,雨已经停了。深秋的夜,凉得刺骨,她也只是着着薄衣衫,看了看我们,她语气疲倦的说:都起来吧。
夜里,她来看我,问我:睡不着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
那天,她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关于先皇先皇后,宰相和宰相夫人,沈将军府。
还有,沈家那个离奇死去的嫡女,我的娘亲。
沈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