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二十三年，五月，天气晴。
街道人群来往，热闹非凡，于其中尽听到小贩叫卖声，不同的是，其他地方小贩喊得，多数是什么“雪泡豆梨儿”“新鲜出炉的包子”之类的，而在这肃阳城内，确多是“李家新采的玄级地黄”“鸿海城运来的新鲜茯苓”此类，倒让林东陌这才有了已经离开平岚城的实感。
此刻他侧倚房柱，瞧沐半夏与所谓雨公子隔桌对坐，那桌面上又是摆了几个小罐子，黑乎乎的，瞧不见里面装了什么，林东陌伸长脖子去探，那口不过一根食指那么大，上蒙白布，他一时拿捏不准这人要怎么考自己这小兄弟。
素纱遮面，瞧不清这人神情，沐半夏怔愣望着眼前木桌上三个瓷瓶，瞧着，应该是黑釉瓷，品质还算不错。下一刻雨公子抬起手，指尖从三个瓶口处略过，皆留下一个小孔，里面装着的是三个不同的汤剂，那人开口：
“方才你从那小锅里能分出其中四味药，那这第一关，我便算你过了，接下来是第二关，你且听好了。”
雨公子清了清嗓子，环手于身前：“所谓，于覆器下而置诸物，此乃射覆。而这第二关，便是叫你仅靠闻，闻出这三瓶中各是哪些药材。”
沐半夏闻言舒开眉头，这他从小识得百草，于师父身边日复一日同这些草药打交道，因此，对于其不同形态下的气味尤为熟悉。不过还有一点他没有注意到，这三瓶同时开了口，那便不仅要分清楚都有哪些药，还需归于来自于哪个瓶子。
只见那雨公子倏忽散手撩袖，掌心贴于桌面之下，正对这三瓶之间，他周身气动，隔桌催着那瓶中气缓缓而出，只听得木桌发出细微的响声，沐半夏神色一凛，接着阖眸长出一口浊气。一侧那林东陌望去局势，不由得替他紧张，环于胸前的手紧紧抓着衣袖，那织锦衣料叫他抓的皱了起来，暗暗为其于心中打气：加油啊半夏兄弟。
虽然这林东陌不太清楚其中难度，但是眼前这雨公子内力散出时，唬得他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暗道：“好生霸道的内力。”猝然站稳了身子，又不愿打扰沐半夏，遂远远站着观局。
素衣少年缓缓凑近那药瓶上侧，挥手招气入鼻，顿时脑中闪过几种药材，可又思及他所说的，应该还是有方子可循。他半睁眸，见三瓶黑釉瓷抿紧了唇，该是紧张导致的，不由手有几分发颤，但很快压了下来，平日行针惯了，这才能很快调整过来，他又将那气体挥至鼻尖，片刻后开口：
“川芎，白芷，细辛，羌活......还有薄荷和甘草，不对，应该还有。”
沐半夏蹙眉深思，而其余两瓶的气味又不断干扰他的嗅觉，又靠近挥去细品。到底还有什么呢......这样方子很熟悉，一时间他居然没有想到。沉默片刻，就到雨公子刚要开口时，他倏地举手打断。怎么能忘了这个方子呢？要是师父知道了，肯定会教训他的。遂自信开口道：
“还有两味，应该是荆芥和防风，我说的不错吧，公子。”
那素纱缓缓动了动，雨公子点头，随即面向其余两个：
“小兄弟，还有两个，分出了第一个其余两个，应该会容易几分。”
沐半夏闻言腼腆一笑，然则光是第一个都叫他额角起了一二薄汗，遂做深呼吸静了心，不断暗示他自己该相信自己的天赋与努力。见他挪了挪身子，前倾于余下两瓶前，挥手入鼻细闻，蓦然间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又望了面前人一眼，只是从层层细纱间他却看不出什么。
这味道，像极了曾经于师父那儿闻到的雪桑花的味道，甘甜中掺杂几分苦涩，但那股子独特的清香无可代替，不似普通的花的芳香，而是夹杂几分山巅积雪的凛冽感。
他颤巍巍继续细闻辨认，但还是不敢相信这雨公子出手这般大方，居然将那桑城的雪桑花拿来考验，虽一株普通的雪桑花确实不及灵地黄，但是也确实为珍稀药材，只是叹了一声后才缓缓开口：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第二瓶里，应该是雪桑花，桑寄生以及五加皮和狗脊。这应该是治湿痹之症的药方......”
雨公子闻言，遽然对其生了几分探究之意。雪桑花于医药中不算罕见，但是由于其独特的生长环境，所以才归属珍稀药材，而一般能靠闻就能闻出来的，除非是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这样情况之下，此人要么出自什么名医世家，要么，家中该是家缠万贯，才能叫他接触到这一类，而瞧他衣着，雨公子顿时觉得该是前者，就是不知，是哪一家的孩子了。
他继续道：“小兄弟不错，接下来，就只剩这最后一瓶了。”
沐半夏刚欲凑去分辨，只见这眼前人猛地一掌，推内力逼出药瓶中气味，内力催使下三者居然交融于一起，沐半夏脸色一黑倏地起了身，这才不至于叫着浓烈的药味封了嗅觉。
本在一侧观战的林东陌见状不对，大步超前将其护于身后，蹙眉高声道：
“雨公子，这是何意！”
“小兄弟别紧张，只是于你，普通考验难免有些无趣，所以我这才于其中加了几分乐趣。”
那人本就雌雄莫辨的嗓音笑起来更似女子，沐半夏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片刻后拍了拍身前少年的肩：
“没事的东陌兄弟，交给我吧。”
他从那少年身后走来，落座，额前挂有水珠，一时分不清是汗珠，还是叫那气体熏出的，他撩袖缓缓落于瓶口上方，蓦然催动内力朝下压去，似要活活将几种气味扯开，但是他自己也心里清楚，自己那点内力终究是比不上眼前人的，所以只要一瞬，有一瞬的空隙叫他嗅到那气味便可以了。思及此处，沐半夏猝然高呼出声：
“东陌，助我一臂之力！”
林东陌闻言立刻推掌而出，本遭此一事就站于他身后，以免不时之需，听到这话顿时清楚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合掌后迅速推出，将内力渡之。两者间争斗不休，雨公子瞧面前少年心倒真觉得有趣，一时不觉竟真叫他撕出一股子气来,沐半夏并二指引气而上，于鼻尖而过，霎时脑中闪过几味药材名称，一时疏忽叫雨公子内力反扑，不由得朝后倒去，还好林东陌本就于他身后，正好接住，见他蹙眉合目，遂问：
“半夏兄弟，你没事吧？”
沐半夏晃了晃脑袋，借力站直了身子，最后促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抬眸望去那层层素纱：
“雨公子，这第三个，就是你方才煮的那药吧，不过，你于其中加了一味药，不，不全是药，是铁观音，我说的不错吧？”
世人皆道喝茶是提神作用，可少有人知，其实铁观音也可用于安抚焦虑的情绪，起镇定作用，因此也有缓解失眠的功效。
语毕，一片沉寂，只听到窗外那人声热闹，透过窗阳光正好，雨公子起身走至窗前，抬手打开了窗，隔着头纱阳光也柔和了几分，他伸手接去细光，随即才开口道：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沐半夏不解，同林东陌对视一眼，后踏步而出走近一分，答：
“在下名叫......沐半夏。”
他犹豫片刻，一时不知该说真名，还是化名，但很快做出了抉择。人在江湖谨慎为上，多是身不由己罢了。
“飞燕城沐家？怪不得。”
沐半夏愣了一瞬，突地想起来飞燕城的医学世家沐家，顿时有几分心虚，当时他起这名字时并未想这么多，只是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字，便用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有承认，但也并未否认，只是追问：
“那前辈，我这可算是过了第二关了？”
雨公子点了点头，回身背光望着眼前少年：“这第三关，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为何从医。”
为何从医？沐半夏一时待在原地，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但是也知道眼前这人是想听自己的真心话，若是什么虚言假语，怕是会落得和先前那人一样，叫他座下童子打出去。
他沉吟片刻，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山中师父身边，他曾问过为何他没有家人，当时师父只是笑了笑，说：“我老头子不就是你的家人吗？”那时他不在追问，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老爷爷陪着他，也挺好的，何况，在他长大后他也明白了，他大概是弃婴。
所以问起他为何从医，不知，只是他师父教给他，所以他就去学。可直到这次下山行医，他见过了不少生离死别的场景，要真说为何从医的话，现在他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为了不见世人哭，为了不叫世人苦，为了，同天道争命。”
沐半夏语气淡淡，似乎只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只是他自己明白这一腔热血从何而来。林东陌闻言，抬眸复杂地看着眼前人，其实这个问题问出一瞬他就在猜沐半夏会如何作答，为了正义？还是为了名利？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回答。见那阳光洒落于他身上，面向光明而背朝黑暗，霎时叫他所感染，朝前一步站于他身侧，并肩而立。
说实话他作为富家子弟，很少见到贫苦人民的生活，还是那寻乞丐吴时偶尔瞥见。什么为了治病倾尽家财，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又或者为了家人治病卖身为奴为婢，从此再难翻身，如此种种，他见过，心生恐惧，当时乞丐吴告诉他：“生老病死，不过人世常态，人这一生终究被天道所困，从一开始，就是向死而生的。”
他不认同所谓天道所困，只觉得该是命由己，但是却也一时反驳不出，尤其见到那些身不由己后，也思考过他是不是太过高傲了。而如今听得沐半夏“同天道争命”，顿感眼底一热，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是啊，既然所谓身不由己，那他偏要同这天道争一争。
雨公子半晌未出声，忽然大笑了起来：“好一个同天道争命。沐小兄弟，希望你不负所言，灵地黄，我叫善财带你们去取，这三关，过了。”
被他叫到的少年闻言不喜反生疑，问道：“世人说这三关难过，又叫’索命三关’，为何我这里这般轻松就过了？”
面对这般质问，那雨公子不恼，反而耐心回答道：“第一关，细心，为医者望闻问切，自该对万事细致入微。这第二关，则考验你的能力，结果很明显。而这第三关嘛，我要知道你的心，看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看？”
“不错，你们可知，我为何带头纱、面具？”
未等二人答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眼自出生便异于常人，这一双眼，可观人脉络，从你回答时脉络变化，我便能知道孰真孰假。”
沐半夏暗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在说出沐家时他顿了片刻，怕是已经发觉这并非沐半夏的真名了，没有多问的原因，怕也是在等这最后一关。他倏地脸色一红，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道：“前辈不怪我？”
“人之常情，无妨，不过希望下次再见之时，我能知道你的真名。”
...
二人取到那灵地黄后便收进了医箱之中，沐半夏擦去额间汗笑意更是止都止不住，走出那雪晴阁时更是觉得真有雪后初晴的感觉，心生喜，同林东陌吵吵闹闹朝客栈走去，却不见身后几个身影而过。
“去告诉大师兄，应该不错了，我继续跟着他们。”
......
雨公子坐回那屏风之后，侧倚，细细想着沐半夏口中的话，抬手取下了面上的面具，朦胧间，瞧见其俊美的面容隐于氤氲之间，只是双眸不似常人为棕黑色，反而生了一双金色的眼眸，似有鎏金于眼眸中流转。他笑了一声，直道：“后浪推前浪，这江湖，现如今已是年轻人的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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