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曦瑶的身体，童悦悦在下班前特意绕来办公室一趟。
“你还好吗？”她轻轻坐到曦瑶椅子的扶手上，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她知道曦瑶最近招了个新助手，从这一周精心布置过的环境来看，对方显然是个勤快又细致的人。
曦瑶靠着椅背，眉心微蹙。从下午开始，她的头就隐隐作痛，大概是连着几晚没休息好，神经一直绷着。
“你呢？”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声音有些虚弱。
童悦悦知道她问的是自己最近频繁相亲的事。
“还能说什么？”她撇了撇嘴，显然并不想多提。
曦瑶从小因为出众的长相而备受眷顾。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偏爱从来都是镜花水月。
这些年来，守在她身边的人，每一个都仿佛带着故事而来。他们的存在总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像是随时会从这个世界上悄然退场。但他们确实来过，真真实实地活在她的生命里，在各自的领域中熠熠生辉。
曦瑶自幼心脏不好，出生不久便因无法承受的医疗负担而被亲生父母悄然遗弃。她唯一能依靠的，是那个与她毫无血缘的天之骄子的“哥哥”。
为了给她筹措高昂的医药费和手术费，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省状元名额，提前辍学。
高中那年，曦瑶遇见了南宫逸。从见她第一眼起，便将她藏进了心底，一藏就是十几年。
后来，她遇到了墨玦。
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年，是当时世界上为数不多在“抑制心脏衰老”研究中取得突破的人。
墨玦的父母在了解她的病情后，毅然决定将她接到德国，将最好的资源倾注于她的成长和治疗。
等病情控制后，又把她送到了美国和墨玦生活在了一起。
在求学的道路上，童悦悦远没有曦瑶这么幸运。
在每次即将跨越人生阶梯的分岔口，她都没有跨出去。
没人告诉她，读书可以走出那个闭塞的小镇；她耳边从小听到的只有一句话：女孩子嘛，学得再好，最终也要嫁人。
她们说，女孩子要趁年轻早点结婚生子，那样身材恢复得快，还能穿上很多好看的衣服；说婚姻才是女生最体面、最稳妥的归宿。就连她的父母也一再强调，等她结婚生子后，他们的人生任务就算完成了，要不然死都不能瞑目。这些话，家人、老师、邻居都在说，大家都信了。于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一个个早早辍学、嫁人、生子，留在那个小镇上，重复着她们母辈的命运。
她们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日复一日，却连地怎么种都不懂。每年只是等着各自的男人从外地务工回来，漫长的分离让感情早已生疏，孩子甚至连亲生父亲的脸都认不出来。
所以，她这么多年，走的都很难。也没有人在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拉她一把。身边的关系网也都那样。
她也困，也累，也想像其他人那样逃课、睡到中午十二点，可她没有。她拿着书站在楼道的阶梯处，迎着刺骨的寒风，一遍又一遍地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点。翻不完的课本，做不完的试题，看不到尽头的未来。
学历不高不低，地位不上不下，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难找。最终，还不是和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家里人不想供她读书，觉得读书没什么用。她只能靠自己打零工兼职，贫困补助也达不到申请条件。最后的退路，只能是背上沉重的学生贷款，硬着头皮走下去。
被检查出抑郁症那年，她确实有这样想过。
辍学声名已经申请，在签字盖章的路上，她拿着那几页纸，眼泪止不住的流。忙碌了半生，落到了下地干活还需要扶着眼镜的狼狈与心酸。
她不甘心，看着墨玦一步步带着曦瑶走进世界顶尖的学府，斯坦福。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从小就比曦瑶努力，所以，她的成绩比她优秀的太多。可到后来，她混的什么都不是。
四年后，曦瑶和墨玦在一起，第二年，曦瑶怀孕了，就把她接到了美国。
那个时候，她才真正感受到阶级差别。办理护照的时候那些人对她的态度让她觉得原来还能这么便利，几万块钱的商务舱来回就能顶她四年的本科学费，下飞机后有司机接送，想吃什么和大厨说一声，身边也都是好人。
她原以为曦瑶的读研生活会很艰难，可她错了。墨玦会帮曦瑶选好研究课题，细致地教她如何推导、如何撰写、如何与导师沟通。也正因如此，在研一课程刚刚结束时，曦瑶的论文就顺利被期刊录用，几乎没有任何波折。
从那之后的两年里，她完成了硕士毕业论文的基本框架，便一直处于请假状态，直到研三毕业的那一年。
而这段被他人羡慕为“空窗”的时间，她却过得无比充实——参加各类比赛、活动、讲座，满世界奔波，到处寻找创作灵感。
她的那部动漫作品初稿，正是在这段自由而富足的时光里，一点点构思并完成的。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将兴趣落地为现实，也是她开始真正接触“自我表达”的起点。
曦瑶喜欢江南烟雨，墨玦就为她买下一座别墅作为奖励。而她名下车子，房子从不缺。
“你还记得墨玦的那个学生，易耀吗？”
曦瑶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随口一问，却落进了童悦悦的耳朵里，带着些分量。
那个名字，她当然记得。
易耀，是墨玦几年前带的一名学生，也是他口中“最头疼的一届”。那几年，实验室因为他闹出过不少风波——情绪失控、临时请假、数据推翻重来，甚至一度影响到整个研究项目的进度。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曾让导师头疼到想拍桌子的人，回国后却一路高歌猛进，去了国内一所211高校，如今竟已是学院的院长。前几天因学术交流来到本市，恰好得知曦瑶住在附近，便顺道去她家吃了顿饭。
席间闲聊，他半开玩笑地提起，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朋友都劝他该定下来了，最后开玩笑得想让曦瑶帮忙介绍一下。
易耀年纪的确比她们大一些，但人干净利落，行事有分寸，模样也算端正，性子又稳，若是悦悦不介意，说不定倒真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还记得在美国那会儿，易耀曾谈过一个女朋友。起初两人感情不错，但长时间的异国恋消磨了热情，也放大了不安与疲惫。最终，那段感情草草收场。
失恋那阵，易耀像变了一个人。整日窝在宿舍，实验也荒废了，情绪低落到连课都不上，甚至悄悄递交了退学申请。
最后还是墨玦出面，他才咬牙收拾情绪，重新回到实验室，一步步走到今天。
童悦悦心里泛起一丝酸涩，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
她嫉妒曦瑶——虽从未明说，可那种悄无声息的情绪总在心底游走，像是沉在水底的一根刺。她总觉得这世上的好事，总会拐个弯落到曦瑶身上——漂亮、聪明、有贵人相助，被人宠着长大，就连命运都对她格外温柔。
而她呢？
“不认识，忘了。”她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有些敷衍，像是用力掩饰着什么。
曦瑶也不是听不出来，她只是安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多言。
“真的不考虑搬来跟我一起住？”曦瑶语气温和，却像是没忍住的再一次尝试。
童悦悦却下意识地摇头，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可过不惯你那种大小姐的生活。”
说完，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拿起了包。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下班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快步走到门边，只是就在门缝打开的一瞬，她微微顿了一下。
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傍晚初起的凉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飘情绪。
她没回头，只是把门轻轻关上。
下班后，曦瑶径直开车去了附近的大型超市。
家里的营养师这几天请假回老家了，偌大的屋子变得静悄悄的。她只好亲自动手。虽然谈不上讨厌做饭，但她确实不擅长这些琐碎。
她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慢慢踱着，只挑了一些自己想吃的。
最后，她在酒区停了下来。
曦瑶有囤酒的习惯，家里那整面酒柜按年份、种类、口感分得整整齐齐。
忽然想起还没好好答谢南宫逸，她便顺手挑了几瓶限量版的红酒，打算改天找个机会请他吃顿饭。
结账时，她低头看了眼账单，又看了眼购物车里寥寥几样的东西，不禁轻笑一声——“花钱如流水”果然不是一句空话。
回到车上，她刚系好安全带，车载屏幕就亮了起来——
熟悉的视频请求弹出，屏幕上闪着那个名字。
是墨玦。
她接起视频，屏幕亮起的瞬间，是熟悉的画面。
那头依旧是他一贯的书房布置——深色木纹的墙面，沉静的灯光，简洁却不失精致。墨玦穿着居家的休闲衬衣，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慵懒地靠坐在电脑桌前。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克制，却又不自觉带着几分探究。
“真的不用我给你请个营养师？”他说，语气淡淡的。
曦瑶挑了下眉，唇角一勾，笑得云淡风轻。
“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在质疑我的厨艺？”
“两个都算。”他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又带着点熟悉的笃定，“我只是——不想你饿着。哪怕你挑食，也得吃点有营养的。”
曦瑶靠在驾驶座上没作声。车厢里只余下细碎的引擎声与屏幕那头稳定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