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或许没太仔细留意店里的人,唐正倒是早早地就注意到赤面道士在店里吃面喝茶,但其时赤面道士同旁边的道士并无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唐正也就没多作理会,却没想到他会突然喝住两人。
赤面道士起身时,唐正看见他道袍飘逸受限,其中必藏有硬物,推测来应是短棒、短刺之类的武器,又观其步履神态,这道士怕是身怀一门内功,实不属江湖上使蛮力的一般武师。
唐正怕道士陡然出手伤了唐立,便挡在唐立身前,行了一礼:“敢问真人道号,叫住我等又有何指教?”赤面道士停下来,道:“尊号不敢当,贫道有号星流。”
星流道长声若洪钟,说的话震得众人耳朵难受,身子稍差些的,只觉耳鸣头痛、心腹翻涌、几欲作呕。唐正晓得这些是道僧一伙的常用手段,无非是修习了运功发声的法门,却要赚得俗人以为他们能口传仙音、梵声,心中信服他们说的话而已。不过从道长露的这一手段,可见其内力雄厚。
星流道长冷哼一声,喝道:“你问贫道道号,贫道便告诉了你二人,却不知你两位的道号又唤作什么?哼哼,只怕是没有吧?你们既不是我神霄派门下,又何来我神霄派的道服?说啊!”
唐正心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冒起,但想不通这道士为何非要同自己过不去,再张口时,听见唐立那头说了话:“这是我们师父玉精道长,你休要只管把话一倒,却不让别人说话,倒显得理都在你那边。”
唐立这是将先前遇着的道士名号一搬,安在了唐正身上,想借此堵住这赤面道士的嘴。唐正心中十分不愿顶着别人的名头办事,但唐立此言一出,他也只能先顺势而为。
不料星流道长闻言哈哈一笑,声音又是震得众人颇感不适:“好!你说你是玉精?嘿嘿,嘿嘿!”从他的笑声中唐正暗暗想到不妥之处:不好,难道这人和那什么玉精相识?星流道长“嘿嘿”笑着时举手一拍桌子,唐立心想难道全天下的道士都爱练拍桌功,却也不见得桌子碎成末末,足见他们是爱练而又不精。
星流哪里想得到一个小童抬头望着自己,竟正在内心中生发许多鄙夷之语,他叫道:“来人!你们玉精师伯今早被官叫去说道,这会儿也该说完了,去叫他回来,瞧瞧这身衣裳是不是他的!”
旁边一道士应声而出,蹿出店门,不一会儿门外蹄声嘚嘚,渐渐远去了。
星流道长冷哼一声,此时,他身侧的一个道士和掌柜的同时出声,在听到彼此声音后又同时止住:
“师父,我看应该不——”
“各位道爷,不如——”
星流道长右手握拳,重重锤了一下木桌,锤得桌上一应物什弹起,摔落在桌面时己不稳,纷纷滚落地面,旁人看到星流道长鼻子里猛出气将胡须吹得直晃,他先对那道士道:“还不晓得要围住他们么?还说个什么劲!”说完,又冲掌柜的喝道:“走开!我们神霄派的干你什么事?”
星流道长又骂了几声难听的粗鄙之语,掌柜红着脸,低头就要走开,却给唐立拦了下来:“哎,哎!慢走!他是你爹还是你娘?这会儿这么听他的话,你叫里面的送几个菜来,素的随便一个就行,荤的多上几个。”
唐立恃有唐正在旁,留着掌柜点起菜来,掌柜苦着脸,不知待会这两路江湖客动起手来,会把自己苦心经营的店面打砸成什么样,又不敢不理会唐立,只得诺诺而去。
星流道长觉得唐立此举,摆明了是不把他们放眼里,便怒吼一声,从怀里摸出把短锏来,那短锏不过尺余,带四棱,铜头平整而不尖锐,他将那短铜一挥,带起一片破空声,粗声道:“有胆的,就来领教领教贫道的高招,少用话来辱没了人。”
两军作战时,便锏作武器用来破甲的武将不少,而游走于江湖上,使一柄短锏的人却罕见。唐正由其武器推测星流道长的功夫应以扫、砸、戳等耗力把式见长,更有可能身怀点穴武功,要借用短锏来捅人穴道,可是客栈内部空间狭窄,唐正手里的长剑反倒不如短锏坚硬灵便,在这里过招恐怕是未战就先输了三分。
正思索如何制敌之际,唐正听见唐立又对那道士说道:“怎么?人多欺负人少不够,还要让人饿着肚子给你见识见识高招是吧?”赤面道士脸似是更红了,他打量着两人,看到唐立同唐正确是风尘仆仆、已赶了不少路程的样子,若此时动手,对他名声没有好处,胜了是理所应当,败了可就是再无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想到此处,星流道长垂下铁锏,道:“也罢,就让你二人吃饱了,再受死!”说完,他脚尖勾过一长凳,端坐在两个人面前,直当他们不在一般,闭目运功。
道长不来大动拳脚,那群道士却围得更紧了,每人都探手入怀严阵以待,唐正心想若他们藏着掖着的是寻常利器还好说,要是他们摸出的是一把一把的暗器,像银针、飞镖,又或者只是寻常飞蝗石子,对付起来也够麻烦的。
唐立拖来一条长凳给唐正坐,后者也顺势端坐桌边,时刻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唐立浑然不觉自己正陪着唐正身陷危险之中,他只当周围道士不存在一样,重新唤来里面的店伙,催其速速上菜。
想来是掌柜的先前压根没跟后厨要菜,他们竟等了一炷香余的时间才有菜被端上来。那些伙计送菜时,看见道士们黑着脸面似要拔刀砍人的情形,吓得双手发颤,汤汤水水稍多的菜色,险给伙计洒出大半来。
唐立,唐正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星流道长不发话,那群道士便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吃吃喝喝的两人,心中既有疑惑,又有不满。
唐立心知唐正武动虽高,但待会恐怕还是要落跑的,便只吃六成饱方便待会使轻功。
已有东西入腹充饥,唐立咧嘴笑道:“正——玉精道长师兄,这顿饭算是我跟你出来混以来,吃过最古怪的一顿了。”唐正笑问:“你觉得是怎么个古怪法?”
唐立举起茶杯,顺着道士们致意一周,吃了一口茶才道:“之前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动手打架是有的,边看别人唱歌跳舞边吃饭也是有的,这次只有一群闲汉围着,又不敢动手打起来,又不唱歌跳舞,连说书也不说,倒像是生怕我们不给钱就走人了,喂,你们不如也坐下再吃点呢?”
唐正刚笑了几声,便看见星流道长睁开双目,冷冷地道:“这会儿话那么多,是吃好了吧?是谁先上?哦,是你了。”道长说这话时,唐正已站起身来,按剑又朝众人行了一礼:“此地毕竟是人家的店面,实在不该无理打坏东西,不如请道长进院落空地处指点一二?”
唐正也知道士必不肯放他们到店外空旷处,便出言建议到同样封闭、但稍开阔之地比试,他一人脱身倒是不难,但想要带上唐立全身而退的话,就是难比登天了,更何况道士们并不倚人众而抢夺道服,显然这道长的武功不会很低,现在只盼能速速制住星流,让他答应不跟两人为难。
星流道长傲然点头应许,率先迈步走向院落空地,两人按剑尾随而至,后面是一众道士跟着、堵塞住两人退路。
不像之前那样拔剑快得无人看清,这次唐正像是有意让众人看清一般,缓缓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长剑剑身如一汪寒泉,星流道长知道那是一柄宝剑,他也举起短锏,赞叹道:“是把好剑!不过当心了,贫道这短锏虽不是什么宝物,但折断在其身的好剑可是不少。”
唐正负剑而立,露出胸膛大片破绽,笑道:“多谢道长提醒。”
星流道长如何看不见这破绽?当下便粗气哼了一声,欺身而上,挥锏破空打向唐正胸口的巨阙穴,心中道你这娃娃当过招如儿戏,今天就叫你吃些苦头!
唐正见短锏拦胸打来,便知星流道长果然是借锏打穴的功夫门道,心中一凛,不敢丝毫松懈精神,吸气收腹,左足微曲拿桩而侧身让过这一击。
被人用指点中巨阙,轻则头晕眼花,重则吐血、不省人事,而被铁锏砸中巨阙穴,只怕是要登时肝胆、心脏俱裂而一命呜呼了。
“还不出剑么?”星流道长见唐正堪堪躲过一击,便怒吼一声,右手一翻,遏制短锏己衰之势,翻出新的一击,锤向唐正腹侧,这次铁锏来势既猛又快,霎时便笼罩住唐正露出左腹的期门、京门、章门三穴。
倘若方才躲过第一击后,唐正不立即使出追云逐月的身法,星流道长的这下变式是叫他此生再站不直身子,但即使唐正提气轻身避开第二击,身侧仍给锏上功力刮蹭到了一处,叫他心中微微一惊:这道士好强的内力!他嘴上却道:“见你年老,让你三招又何妨?”
星流道长不应他,任由唐正使步法到自己身后,趁后者落足触地之时,猛回身使一记“直捣黄龙”,短锏扑面直击唐正咽喉穴。
人的脖颈处较其他躯干更细短,星流道长并不先看定唐正方位,而是一回身追击便精准拿定其咽喉所在,足见星流认穴打穴实战经验的老辣。
旁边的唐立并不知唐正有意隐藏功夫门数,是以不用全力施展追云逐月的身法,显得如寻常习武之人躲避的样子,唐立暗暗着急,担心唐正遭了什么暗伤,又见道长铁锏倏忽已近唐正咽喉,他一时按捺不住担忧之情地轻呼一声,一众道土听到他的叫声,心中皆是一喜,笃信师父的一击必能得手。
铁锏近喉之际,唐正全身之劲都在足下,右脚既己触地,便顺势以脚跟发力,使身子倒射而退。星流铁锏虽离唐正最近时只有两三寸,但此后没能再离其咽喉更近些许,锏势就己衰。
唐立见唐正无碍,长舒了一口气,刚吐气至半时,又怕给别人瞧出他对唐正的关切之意,硬生生憋住了下半截子气。道士们无暇顾他,有的道士是心焦地皱眉轻叹一声,颇惜不能点倒那小子。
唐正倒退出一段距离后,右手使剑挽了个剑花,道:“三招己过,我可要使剑了!”
星流道长又冷哼一声,心想:你要用剑是再好不过,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哪门哪派的人。
这回唐正不等星流扑上来,主动挺剑而上,先使一记“金针渡劫”,紧跟着是“鹰隼盘空”,后面又使“力劈华山”。这三招分别是寻常剑法、鞭法、斧法的招式,星流道长且不接他招数,只是尽数躲过,想要再从招式中看清唐正到底是何来路,又听得唐正笑道:“好,好极!我让老道长三招,老道长也来躲我三招,我们半斤八两、不分雌雄!”
星流道长听见唐正将他观剑招、窥其门派的动作视作被迫躲他三击,怒道:“谁来同你儿戏!”两人身形已相近,星流道长反手握锏急使盘手刺扎,这招却没有打穴之意,只想逼迫唐正回剑相护而震断其剑,唐正不理会星流刺出的一锏,又轻巧地使出追云逐月来躲开,他嘿嘿一笑:“谁又来同你儿戏了?老道长,你要瞧我的家传功夫么?那只管来瞧好了!”
话末的“瞧”字一响,唐正手中长剑荡出无数剑圈,反笼住星流身影,后者大呼:“太极剑法!你——”星流道长话没说完,剑圈尽数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路凌厉的剑击穿刺同令人呼吸为之一滞的剑风,星流道长举锏相挡,护住周身,同时叫道:“三十六路天罡剑法!你是——”
同样的,星流一旦叫出唐正所使招数的门路,唐正便立即撤去这一剑法,换一种招数来和星流道长进行游斗。
这会儿,唐正已换了握剑的动作,将长剑当作寻常快刀来使,星流道长早认出了唐正在使“五虎断门刀”,这回却不把招式叫出来,这一刀法路数可谓平常,就是寻常的武师也会使,因而早有无数人熟悉拆招之法,而星流道长就是在想:你小子不让我看出你的武功门路,那我便打断你的剑,不信你在慌忙中不露出家传功夫。
星流道长哪里想得到,唐正的看家本领就在他使第二招时就现出,只不过稍露拙劣,以致他完全认不出罢了。
既存断剑之心,星流道长目露精光,呼叱数声,手中铁锏猛使攻势,硬要叫锏剑相击、分个脆硬,唐正如何看不出星流道长的盘算?他见星流道长的攻势一现,哈哈大笑一声,不避反进,猱身而上。
就在众人都猜想长剑要与铁锏相击而折断时,唐正却不以剑刃碰击铁锏,面对铁铜的一扫,他平举长剑,在锏扫其指时松开握剑柄的拳,化而为掌,以剑柄接下铁锏的一扫。
旁人以为铁锏虽扫不中唐正掌心,但毕竟扫中剑柄,必能震伤推顶剑柄的手掌,殊不知如此比拼,双方已经使上内力。
星流道长忽觉握锏的手给锏上传来的一股柔劲一弹,险要松手失锏,忙催动内力相抗,还未分个高下,唐正掌下使个“手底翻云”,将剑锏同时从两人的手中甩脱,又弹出右足,向左向右踢远了剑锏,借势弓步拿桩,朝星流道长就是一记“直照洪门”的拳法。
行走江湖多年,星流道长还是首次同一个看似晚学后进的小子在打斗中被缴下铁锏,而且这个“晚学后进”竟还要同自己在拳脚功夫上较量个高低,不禁心火炽怒,一时不等拿稳脚桩,自恃比唐正身材高大,先拆了后者一拳。
刚触其臂背时,星流道长立时发觉唐正拳劲不实,绝对是虚招,暗道:糟!
可是道长发觉太晚,唐正只探足一勾,轻轻一带便叫星流身形不稳、栽倒下来,后者倒下时,迎头而来的是唐正的膝盖,而星流道长在下意识地用双手回护时,又迟了一步——唐正这招也是虚着,他假意用膝盖顶撞,实则迅速抽身绕后回踢了星流一脚。
星流道长倒也不愧是游走江湖多年,从他自知没有拿稳桩的失误起,就已经料着最后要挨这么几下拳脚,便早早地运功护体,又寻着机会要行脱身,因而唐正这一下倒也并没给星流造成太大的伤害。
最后,星流道长只踉跄了一两步,便调匀气息、拿稳下桩,他大声道:“你究竟是何人?贫道观你不过而立之年,何以有如此浑厚的内功?”星流道长此话一出,众人便知是这青年技压星流、让星流承认不如他。
唐正看星流道长的架式,似乎短时间不会再进犯,亦调息运功,反问他道:“敢问师傅同乾金洞的苍崖子有何渊源?这‘玄元功’竟似得了他六七成精要,实属非常难得。”
众道士突然听见唐正念出了“苍崖子”和他们修习功法的名称,有的压抑不住惊讶之情唤出了声,又带起一片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