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净土 > 第五章 分配枣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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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分配(一)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周海便骑上王育林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匆匆赶往连山县教育局递交中师学习的档案材料,以等待分配工作。

烈日当空,大地被炙烤得滚烫。路边的野草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浑身上下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坑洼不平的土路被晒得干硬,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周海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衣衫早已被浸湿,喉咙干渴得发痒,嘴里唾液黏稠,仿佛掺了盐一般,咸得难受。然而,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紧紧握住车把,有节奏地蹬着踏板,奋力前行。

当县城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时,周海已经筋疲力尽。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十点五十二分,于是咬紧牙关,继续奋力骑行。终于,在十一点二十四分,他抵达了连山县教育局的门口。

教育局位于天桥路东南角,院内矗立着一栋灰色外墙的四层楼,在烈日的映照下显得敦实而肃穆。大门北侧的外墙被绿油油的爬山虎密密覆盖,为这座略显呆板的建筑增添了一抹生机。

周海不敢耽搁,扯了扯贴在脊背上的湿透短褂,背着背包,匆匆上了二楼。

在走廊最西头,他找到了“人事科”。门牌在正午的光线下泛着铜色,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一张无人就座的办公桌旁,三个年轻人正围在那里填着表格。

吊扇飞速旋转着,拼命驱散热气。靠墙的木橱上,吊兰被风吹得枝叶乱舞。

“你是来交‘分配材料’的毕业生?”一个谢顶的矮个白嫩男人站在三个年轻人旁边,一边往茶杯里倒水,一边扭头看向周海问道。

“嗯,我是新毕业的中师生。材料是交到这里吧?”周海轻声回应。

白嫩男人没有答话,转身走到靠窗的办公桌旁,将露出一道缝隙的窗帘又拉了拉,似乎对光线格外厌恶。随后,他挪了挪椅子,坐下后才看向周海说:“拿过来吧。”

周海不敢怠慢,急忙上前,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双手捧着递给对方。

白嫩男人抬起右手,用五指捏住牛皮纸袋,瞥了周海一眼,同时用左手拿起茶杯放在台历旁,说道:“哟,档案还挺厚实。”

周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向白嫩男人笑了笑。

白嫩男人用短小肥厚的手掌摩挲了几下封条,随后在翘角的一端用力扯起,或许是因为胶水涂得过多,盖有师范学校印章的封条并未如他所愿,从中间处撕裂了。白嫩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断处,扯了几下,终究没有成功。于是,他从笔筒中翻出一把小刀,粗暴地在牛皮纸袋的顶端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将里面的物品一股脑儿地倒在桌面上。

“还是优秀毕业生啊。难得。全县可没有几个。”白嫩男人瞟了周海一眼,嘴角扯出一丝微笑,边用铅笔在牛皮纸袋外皮上写下“优秀毕业生”几个字,边说。

周海这才看清牛皮纸袋里装着的东西:盖满红章的档案、获奖证书、优秀毕业生证书、各科各学期的全优成绩单,以及盖有钟华林和学校印章的推荐信。

“陈科长,局长找您。”正当周海还在眼巴巴地歪头看着桌面上的东西时,从门口走廊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的,这就过去。”白嫩男人放下手中的优秀毕业证书,短腿一蹬,向后挪了挪椅子,起身出去了。

周海正不知所措时,站在桌旁的一个身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朝他喊道:“你过来在这上面登记吧。”

“哦,谢谢您。”周海上前两步,接过女孩手里的笔,边朝她笑着边说。

周海扶正了桌上的登记本,仔细看了看,才知道这是“新生待分配登记表”。于是他根据每栏目的要求,认真地填写,在末栏的联系电话处,他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村里大队部的电话号码。因为这是全村唯一一部能和外界联系的电话。

“听陈凤桐科长刚才说你是‘优秀毕业生’。”女孩看了一眼登记表,朝周海说,“按照分配政策,‘优秀毕业生’是能留县城的,不像我们,都得去各个乡镇。”女孩的话像是说给周海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言语中,流露着羡慕和嫉妒。

周海瞥了女孩一眼,却不知如何接话。他心里明白,如果按照政策正常办事,凭借自己“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留县城任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世事难料,在结果揭晓之前,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他默默记住了眼前这个白嫩男人——陈凤桐,他是连山县教育局人事科的科长,拥有极大的话语权,掌握着新分配教师的去向。

“你们都登记完了吗?”陈凤桐刚进门,嘴角微微上扬,扫了先前的三人一眼后,目光转向周海问道,“你登记了吗?”

“登记了。”周海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陈凤桐坐回办公桌旁,拿起桌上的材料装进牛皮纸袋。他向前走了几步,微笑着轻声回应。

“那你们都回去吧。具体何时上班、去哪里上班,办公室会另行通知的。”陈凤桐边说边拿起订书机,在装有周海档案的牛皮纸袋封口处“啪、啪、啪”地订了几个书钉。随后,他把纸袋放到一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褐色日记本,自顾自地写了起来。

街道两旁的树叶原本翠绿,此刻却被烈日晒得无精打采,蔫蔫地低垂着。周海走出教育局大门,在路边法桐树的荫凉处站了许久。他对陈凤桐的为人一无所知,也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按照分配政策办事,内心的忧虑挥之不去:钟华林表里不一的行为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整个县城被白晃晃的阳光笼罩,刺得人眼睛生疼。柏油马路在高温下变得绵软,走在上面,鞋底仿佛都要被黏住,发出“滋滋”的声音。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扬起一阵滚烫的尘土,转瞬又消散在热浪之中。

“你怎么来了?”周洋走出教室,看到周海站在教室前不远的雪松下,惊讶地问道。

“不是放学了吗?怎么还不去吃饭?”周海没有直接回答周洋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我要去吃饭了,你还能找得到我?”周洋笑了笑,同样没有回答周海的问题。

望着周洋匀称健硕的身材,周海笑了笑,说:“走,领你出去吃好吃的。”

“怎么,有喜事?”周洋嘴角上扬,歪着头看着周海,笑嘻嘻地说。

“哪来的喜事。我这是去教育局报到,交档案和分配材料,顺便过来看看你。”周海看向周洋说明了来意。

“哦,你这是要上班了啊。那得撮一顿。怎么能留县城不?”周洋挪了挪脚步,兴奋地看着周海。

“唉,不知道呢。‘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不知道管用不?”周洋的问题又触动了周海的烦恼,他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助。

“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去哪儿,你都是国家干部了,还纠结什么。去学校西边吃水饺,那里的水饺可好吃了。”看到周海纠结的样子,周洋上前两步,拉了拉他的胳膊,宽慰道。

“呵呵,还是你的心态好,难怪大爷天天让我跟你学呢,说我心事太重了。”周海看着周洋那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说道。

“嗨,我还能当你的榜样啊?大爷也太抬举我了。”周洋走在前面,侧头看向周海,笑着回应道。

“哈哈哈。”周海被周洋那搞怪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一边摘下肩上的背包,一边朝停在门口的自行车走去。

“啊?你骑自行车来的?一百多里路呢。”看到周海把背包塞进前车筐并打开车锁,周洋惊讶地问道。

“是啊,反正也没别的事,慢慢走呗。就是路太难走了,坑坑洼洼的,颠得屁股生疼。”周海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瞥了周洋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水饺店其实是一个路边地摊,紧靠着学校西墙搭建的简易棚子。棚内除了入口处摆放着七八张供食客就餐的低矮长桌外,内部陈设十分简单。最靠里的位置是一个长长的案板,上面放着一大块面团,旁边是一些面剂子,两位妇女正熟练地包着水饺。不远处,一个由大铁皮油桶改造的煤球炉子被电葫芦吹得炉火正旺,黄蓝色的火苗呼呼乱窜,贪婪地舔着锅底。锅里水花翻滚,一个围着围裙的微胖男人正用漏勺推着锅里的水饺。

周海和周洋坐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正边聊边剥着蒜瓣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道:“你没去找你二大爷吗?让他给你托托关系。靠那个姓陈的给你分配,想进县城可没门。趁着二大爷在石桥镇党委说话管用,你还不赶紧去找他。”

周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矮个男子正对着一名满脸青春痘、留着八字胡的青年说话。

“听我二娘说,我二大爷已经找过他了,光是吃饭就请了他好几次,还送了他两张金惠卡。可那姓陈的还叫我二大爷批条子,要了二十吨水泥呢,说是要给老家盖房子用。”八字胡边嚼着水饺边回应矮个男子。

“哦,那就没什么问题了,送的东西不少。听说这个姓陈的胃口很大,吃惯了甜头,没有好处他根本不会办事,更别提按政策办事了。”矮个男子似乎怕八字胡不信,又补充了一句。

周海沉默不语,低头继续剥着蒜瓣。他心里清楚,矮个男子口中的“姓陈的”就是陈凤桐。

当两人的水饺端上来时,矮个男子和八字胡已经吃完离开了。他们的谈话让周海感到无比失望。

“别瞎想了,快吃水饺吧,要不然都坨了。分哪是哪吧,咱既没关系又没钱。无论去哪里上班,国家不都得给你发工资?”看到周海心事重重的样子,周洋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盘子,轻声说道。

“嗯,这个道理我懂。我就是纠结,为什么‘能力’和‘优秀’在人情关系面前就这么不堪一击呢?”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大爷不是常说嘛:是咱的,老天爷一定会给咱;不是咱的,想也白想。”周洋抬头白了周海一眼,边嚼着水饺边说。

“嗯。”周海轻声应着,抬头看向周洋,关切地问道,“暑假后就要上高二了,课程感觉如何?每天还坚持跑步和练拳吗?”他将话题从闲聊转向了对周洋学习的关心。

“还行吧,没落下,使劲往前跟吧。”周洋夹起一个水饺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含糊地回答。紧接着,他咬了一口蒜,又补充道,“一直坚持的。前段时间,我在公园跟着一个老头学会了陈式太极拳。这种拳法的发力方式和招式跟大爷教的拳术大不一样。”

“哦。那这很好啊。等放了暑假,你在家里可以和大爷多交流交流,听听他的建议,再自己好好琢磨,融会贯通就更好了。”看到周洋精力充沛,学习也没有耽误,周海欣慰地笑着说。

“育林说话还不太利索吗?”周洋吃完水饺,端着碗,边喝着饺子汤边问周海。

“还有一点,不过其他方面都恢复得挺好的。一会儿我打算去书店,给育林买几本关于养羊的书。”周海也吃完了水饺,喝了口饺子汤,望向周洋说道。

“养羊?育林要求的?”周洋惊讶地问。

“不仅是育林要求的,连刘大爷也这么说。我觉得他们三个人可能要一起养羊。”周海把碗放在长条桌上,一边用筷子当毛笔玩耍,一边说。

“那挺好的啊。咱大爷年纪越来越大了,在窑厂干活也力不从心了。王大爷虽然手有残疾,但给羊添草加水还是没问题的。育林的想法不错,咱得大力支持。”周洋边起身,边看着周海说。

“嗯,必须支持。你去学校吧。我去书店买书,过几天等县里的通知来了,我再过来,到时候就知道去哪里上班了。”周海起身,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边对周洋说着,边走向围裙男人。

太阳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球,高悬于天际,毫不吝啬地释放着炽热的强光。树梢间,蝉鸣成了午后唯一的声响,那不知疲倦的嘶鸣,仿佛在宣泄着对酷暑的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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