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冬,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被裹上了一层银白,天地间一片死寂。
天牢之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车辙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披大氅的老者,他满头白发在寒风中肆意飞舞,脸上刻满了岁月与沧桑的痕迹,手中的拐杖在雪地上敲击出沉闷的声响,一瘸一拐地朝着天牢走去,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而沉重。
狱卒领着习仲踏入那阴暗潮湿的牢房,牢房中因常年不见阳光,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墙壁上斑驳的水渍蜿蜒而下,牢房顶部有不少蜘蛛结的蛛网,被灰尘染满。
一间牢房里,一处晦暗的角落,霍卓静静地伫立着,他身着一袭洁白囚衣,那白色在这阴晦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仿若黑暗中突兀的一抹亮色,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孤寂与凄凉。
当霍卓战战兢兢地望向习仲时,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慌乱。
他双腿一软,却又强撑着身子站起身来,像只无头苍蝇般连滚带爬地朝着习仲的方向扑去。
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仿佛每一秒都在害怕死亡降临。
霍卓好不容易到了习仲面前,习仲的声音颤颤巍巍,他忙不迭地解释起来,“习仲,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对吧?习大人,你帮我去陛下面前求求情好吗?”
习仲轻叹,“霍卓,明征死的那日,你就应该会猜到有今日。”
霍卓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习仲解释道:“尚峰手握兵权,陛下还要用他,自不能杀他。我还要为陛下出谋划策,他也不会杀我,但陛下杀了明征,他不想担这千古骂名,便只能把你献出去,斩首示众,已熄天下百姓之怒火。”
霍卓闻言,倒也明白,自己是萧瑾年手中的一颗弃子。可他怕死啊,在听到萧瑾年要舍弃自己时,惊恐之感还是如汹涌浪潮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几近哭出声来。
霍卓厉声质问,“习仲,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今日若不救我,你信不信我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习仲满心赞同,他微微颔首,“是啊,为上者疑,为下者惧。正统帝生性多疑,喜欢乱杀无辜,给他做臣子太危险,所以我决定,辞官还乡,颐养天年。”
霍卓知道习仲不会搭救自己,他脸色一变,眸光阴冷,他冷哼一声,“习仲,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辞官还乡就能高枕无忧了吧?杀明征你也有份,陛下不想担千古骂名,可你还活着,你既是杀明征的主谋之一也是知道陛下是下了决心要杀明征的人,习仲,就算你逃到乡野民间,陛下又岂会放过你?他为了脱责,他也会杀你的,因为只有你一死,就没人知道陛下真正杀明征的动机,是因为他想公报私仇了。”
习仲岂会不知,萧瑾年为掩盖自己想杀明征的真相,必将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他习仲入朝为官多年,虽说算不上忠臣,但好歹也替萧瑾年除了一个心头大患,有些苦劳。
虽然,习仲除了想报仇以外,还有一颗真心,他想辅佐萧瑾年。
但奈何萧瑾年既不是明君也非庸碌之君,萧瑾年生性多疑,喜怒无常,还喜乱杀无辜,习仲赌不起,因为输了是要命的代价。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所以,习仲想趁萧瑾年对他尚未动杀心之时,速离南国。他就不信,天涯海角,浩渺乾坤,没有他容身之所?
习仲语气平和,徐徐道:“霍卓,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习仲言罢,一狱卒走来,对着习仲恭恭敬敬道:“习大人,该上路了。”
习仲微微点头,就在他刚转身之际,蓦地一道血光飞溅,如艳丽之花蓦然绽放,刺痛了霍卓的眼眸。霍卓只见,习仲刹那间便被尚峰麾下的镇西军削去了头颅。
习仲临终之时,双目圆睁,似有万千不甘郁结于心,死不瞑目,其头颅滚落于地,鲜血洇染了一片。
霍卓愣愣的凝视着地上横陈的死尸,他先是惊得呆立原地,如遭雷击,待回过神来,双腿一软,颓然瘫坐在地。
“呵哈哈哈哈哈!!!”
他对着习仲的尸身仰天长啸,那笑声癫狂肆意,又夹杂着几分自嘲的讽刺。
霍卓从地上的死尸仿佛窥见了尚峰的命运。他早已知晓,萧瑾年断不会放过他们三人,毕竟,他们是唯一知晓萧瑾年欲杀明征真实意图之人。霍卓紧闭双眼,悔恨的泪水潸然而下。
霍卓被斩首的那一日,风雪交加,天寒地冻。
狱卒压着霍卓离开天牢时,霍卓苦笑,“尸前狂笑破苍冥,癫狂自嘲意难平。
霍卓窥身思尚峰,早明帝意冷如冰。
秘辛独握成灾祸,君念绝时命似萍。
泪落无声含悔恨,过河拆桥史留名。”
这首诗被后世人称为,弑臣叹,记录于后世的南史上。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
大雪初停,庭院之中,青松的枝干不堪雪压,微微弯折,似在承受着命运的重负。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青松抖擞精神,将积雪纷纷抖落,而后毅然挺直身躯,傲然挺立,尽显坚韧不拔之姿。
廊檐之下,白清兰与邵怀澈并肩伫立,静谧的氛围中,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
邵怀澈轻启薄唇,声音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师傅,这些年,你真的,不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悸动吗?”
白清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神情决绝,话语如寒夜的霜雪般冰冷,“不曾!”
邵怀澈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呼出体外,“师傅,我回到古月,手刃了三个姑姑和祖母。您曾教导我,要振作起来,堂堂正正地回去,以自己的方式去复仇、去历练、去成长。如今,我做到了。这一路,我历经磨难,在磨难中成长。师傅,徒儿谢谢您传授我武功,让我在这纷繁世间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是师傅,前路漫漫,我不知该何去何从,您能否为我指引前方道路?”
白清兰目光坚定,语气沉稳而有力,“做你自己,将你这一生活的光芒万丈,受万人敬仰。”
“光芒万丈?”邵怀澈眸光闪动,他看向白清兰,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师傅,那我可以踏入仕途,为官一方吗?”
白清兰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柔和,“好!”
“师傅,我想成为兴朝节度使。师傅,你能不能帮帮澈儿?”
邵怀澈心怀壮志,他深知,唯有掌握兵权,才能在白清兰遭遇危险时,有能力护她周全。
白清兰未作过多思索,应道:“好,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持信面见陛下,他自会封你为节度使。”
白清兰之所以如此笃定楚熙会因她书信封邵怀澈为节度使,是因为她深知楚熙对她一往情深,有求必应。更何况,楚熙能登上皇位,她功不可没。以这份功劳换取一个节度使的职位,楚熙定不会拒绝。
邵怀澈微微颔首,恭敬地回应,“好,澈儿记下了。”
白清兰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地说道:“怀澈,此后留在兴朝,你就安心做你的节度使,忘了对我的这份执念。还有,寻一位良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好好生活,你可记住了?”
邵怀澈心中虽有不舍,却又怕惹白清兰不悦,便只能言不由衷地应道:“知道了!师傅,您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邵怀澈表面答应,但他心里却不会听从白清兰的话,因为在他心里,白清兰就是他的良人,若他不娶白清兰,这辈子他宁可断子绝孙,也不会再娶他人。
白清兰转身离去,步伐轻盈,随口说道:“看你的表现!”
邵怀澈被她俏皮的模样逗笑,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雪落枝头无声,皇宫大内的屋檐边都挂满了花灯,照耀着这漆黑又死寂的夜晚。
大殿里,地铺毛毯,烛火摇曳,灯火辉煌,却照不亮琉璃那颗绝望的心。
琉璃独自一人跪在大殿上,上位坐的正是他的旧主,也是当今兴朝的熹宁帝——楚熙。
琉璃深知楚熙的脾性,在他的世界里,背叛之人,除了白清兰,都只有死路一条。
琉璃从未奢望楚熙能饶恕自己,她只期盼楚熙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楚熙眉头微皱,眼中满是不解,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朕送你的玉麟鞭呢?”
琉璃缓缓从身上取下缠在腰间的玉麟鞭,动作轻柔而又带着一丝决绝,她轻轻地将其放于地面,仿佛放下的不仅仅是一条鞭子,更是自己与过去的种种纠葛。
楚熙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又无情,“死到临头,还有什么遗言?”
琉璃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浮现出一抹释怀的神情,“草民没有遗言,只求陛下,能看在草民伺候了您十二年的份上,给草民一个痛快。”
楚熙本就是个生性薄凉之人,如今登上皇位,他的眼中除了白清兰,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和事。
他面色阴沉,沉声命令道:“来人,把她带下去,用她面前的这条鞭子,将她绞死。”
然而,楚熙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白清兰清脆的声音,“慢着!”
楚熙听到这声音,立刻对着刚走入大殿的两个侍卫摆了摆手,侍卫们心领神会,自觉地退了下去。
楚熙虽贵为帝王,可对白清兰却格外宽容,白清兰在宫中无需遵守任何宫规,来去自如,可调动宫中所有军队、太监宫女,任何人不仅不能阻拦她还得听命于她。
阻拦者,忤逆者,杀无赦。
楚熙见白清兰身披一件华丽的狐裘缓缓走入大殿,嘴角的笑意瞬间扬到眉梢,眼神中满是宠溺,他轻声唤道:“清兰,快过来!”
白清兰站在琉璃身侧,楚熙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径直走向白清兰,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白清兰的双手,不停地轻轻抚摸着,眼神中满是心疼,关切地说道:“清兰,外面风大雪大的,冻坏了吧?”
白清兰却丝毫不领情,直接打断道:“陛下!”
楚熙顿时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说道:“别叫我陛下,生分!”随即又笑道:“叫我楚熙,或是熙哥哥。”
琉璃静静地看着楚熙和白清兰如此恩爱的模样,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羡慕与悲凉。
她心想,白清兰明明不爱楚熙,楚熙却如此费尽心思地去爱她,而自己呢,爱了楚熙整整十二年,到最后,却只因一次背叛,便要被楚熙处以绞刑。
楚熙啊,你当真是个冷血无情,无情无义之人啊!
琉璃望着两人恩爱的场景,眼眶不自觉地变得通红。
她在心中暗自叹息,想自己这一辈子,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身体也不能自主,从出生起,她就被迫成为别人手中的利刃,想爱之人不能爱,想恨之人又恨不了,这是何等的可悲可怜啊!
琉璃心中所爱之人是楚熙,而所恨之人便是那将她当作工具,用药物控制她,限制她自由的容煦。
这些年,琉璃过得实在太苦了,或许死亡,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白清兰只眸光淡淡地瞥了一眼琉璃,便对着楚熙命令道:“楚熙,我有话要与琉璃说,你出去。”
楚熙身为一国之君,若换做其他人敢如此对他不敬,恐怕早就被他下令拖出去斩杀了,但白清兰却是个例外。
因为在楚熙心里,无论自己身处多高的位置,在白清兰面前,他永远都愿意屈居其下,永远都是白清兰的熙哥哥。
楚熙听了白清兰的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奈地说道:“好吧,我在外面等你,你有事叫我。”
楚熙不情不愿地迈出大殿,脚步拖沓,仿佛每一步都带表着他心里的抗拒。
他刚一跨出殿门,便与穆槿之撞了个正着。
穆槿之见状,急忙整了整衣衫,正欲跪地行那跪拜大礼时,却被楚熙抬手制止。
“罢了,免礼吧。”
楚熙眉头微蹙,满脸写着疑惑,“穆槿之,这宫门早已下钥,你为何会在此处?”
穆槿之神色坦然,目光诚恳,“草民自然是为了白姑娘而来。”
“这宫门都下钥了,那你又是如何进宫的?”楚熙追问道。
穆槿之应答迅速,条理清晰,“江秋羽凭借镇国大将军的腰牌带草民进来的。况且,在宫中站岗巡逻的皆是草民麾下的穆家军,他们自是不会阻拦草民。”
话一出口,穆槿之似是怕楚熙心生疑虑,赶忙解释道,“陛下,草民绝无造反之心,只是想与白姑娘作别,这才斗胆进宫,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楚熙深知穆槿之并无反意,轻声安慰道:“放心,朕当初招揽你时,曾允诺你两件事。其一,若朕登基为帝,绝不猜忌穆家;其二,允你解散穆家军,辞官还乡。只是如今,朕还需借穆家军一用,解散之事,暂且搁置。”
穆槿之目光炽热,神情坚定而真诚,“陛下乃当世明君,穆家军交由陛下,草民放心。”
穆槿之抬眼望向大殿,询问道:“陛下,草民刚见白姑娘往这殿里去了,不知她可还在里面?”
一提及白清兰,楚熙便怒从心头起。
那白清兰竟为了一个背叛过他的下属,将他拒于殿外。
楚熙满脸愤懑,咬牙道:“她在殿内与一个相识的罪人叙旧,还不许朕进去。”
穆槿之听后,忍不住轻笑出声,打趣道:“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一个小女子赶出了大殿,这若是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啊?”
楚熙一脸淡然,毫不在意,“清兰是朕的妻,日后还会成为朕的皇后,朕纵使让她一辈子又有何妨?”
“陛下果真痴情一片,只可惜,白姑娘并不爱您。”穆槿之直言道。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楚熙心中那团炽热的爱火。
穆槿之的话戳到楚熙的痛处,楚熙在关于白清兰的事上,没有容忍之心。恼羞成怒的他怒目圆睁,几乎是咬牙切齿,“穆槿之,你若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朕即刻让人将你拖出去斩了?”
穆槿之自知自己触碰到了楚熙的痛处,连忙转移话题,“行,草民正好也有话要与白姑娘说,便陪陛下在此一同等候吧。”
言罢,两人皆沉默不语,唯有殿外的风声,在寂静中轻轻呜咽。
大雪初霁,寒夜静谧而清冷,苍穹之上,星月交相辉映,洒下清冷的光辉,四周一片死寂,万籁无声。
屋内,一盏烛火在幽暗中隐隐跳动,晕染出暖黄的光影。
琉璃率先打破沉默,“白姑娘,你想与我说什么?”
白清兰款步上前,将琉璃扶起,目光沉静而关切,缓缓问道:“我只是想问你由爱生妒,由爱生恨,最后,因爱而割舍不下,终遭反噬。琉璃姑娘,你后悔吗?”
琉璃面露不解之色,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清兰走到上座从容坐下,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温声道:“你也坐吧。”
琉璃已跪了好一会儿,腿脚早已酸麻不堪,闻言便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清兰微微正了正神色,解释道:“琉璃姑娘,据我所知,你的主子是在陛下登基的前几天死的吧?你主子一死,你就可以不用来帮陛下拯救兴朝,但你还是来了。你我是接触陛下最久的人,最是了解他的性子,陛下除了痴情就是薄情,你明知你背叛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但若你不来,他也不会特意去找你。所以,你能来,就证明你还爱他,对吧?”
琉璃内心深处的秘密被白清兰一语道破,顿时只觉满心委屈,是啊,正因爱得难以割舍,所以琉璃才会打着守卫兴朝的幌子,毅然决然地来救楚熙。
哪怕她心里清楚,此去是一条不归路!
琉璃眼眶微微泛红,心中对楚熙的爱意如潮水般翻涌,她缓缓向白清兰诉说起来,“我初见陛下时,便对他心生好感。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虽不懂什么是爱,但却懂何为欢喜!”
虽说楚熙给予琉璃的温暖如同施舍,可容煦却从未给过她一丝一毫的温暖。
容煦连虚假的关心都吝啬给予,在他眼中,琉璃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
无论琉璃受了致命重伤,还是满心委屈,容煦都只会让她自己默默消化。
琉璃一直以为,做刀就该如此,直到她遇见了楚熙,这个生命中唯一给过她光亮的男人。
她才恍然发现,像她这般身份低贱的杀手,原来也能得到温暖。
哪怕那些温暖如同施舍,却也足以照亮她黑暗如渊的世界。
楚熙刚救下琉璃时,琉璃以无家可归为由,跟在了他身边。
起初,楚熙对她十分冷淡,态度冷冰冰的。
可随着相处的日子渐长,楚熙的态度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楚熙有时见她受伤,会亲自送金疮药,温柔地对她说,“女子身上留疤可不美观,还是去掉吧。”
遇到她不敌他人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楚熙身边的影卫里,唯有琉璃一名女子。
不知是因对她多加照拂,还是心疼她身为女子,楚熙总会在每月例银里多给她五十两,还会对她说,“女孩子就该好好打扮自己,打扮可是要花钱的,所以你的例银每月再加五十两。”
时光流转,到了琉璃及笄之年,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楚熙竟然亲自为她举办及笄礼。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宛如金色的丝线。
楚熙的家虽破旧不堪,可他家院里却有一棵古老的槐树,粗壮的树干枝繁叶茂,树上挂满了随风摇曳的红绳,还挂了一串用贝壳珍珠所做的风铃,风铃上系有铃铛,在微风中发出轻柔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树木象征着生命的成长,与及笄礼“褪去幼稚,走向成熟”的寓意完美契合,所以在这棵槐树下举办及笄礼,再合适不过。
楚熙为琉璃精心准备了三套华丽的服饰,还以兄长的身份自居,破例让琉璃姓楚。
那日,琉璃虔诚地跪在老槐树下,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
楚熙站在一旁,声音清朗而庄重地高声念道:“楚家有女初长成,年方十五,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吉时至,及笄礼始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时维令月,序属嘉辰。
始加冠服,以表成人。
弃却幼心,不纵骄憨之态;
敦修淑德,克彰端谨之风。
祈尔龄遐,岁岁福祺常绕;
愿卿运泰,时时佳祉频临。
咸加尔服。肴升折沮。
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
昭告尔字。爰字……”
“主子!”琉璃打断道:“琉璃闯荡江湖,每日过着有今没明的日子,主子能为琉璃办这场及笄礼,琉璃心里很欢喜。琉璃承蒙主子大恩,日后定当为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字,就免了吧。琉璃的一生,危险重重,说不定哪一日就死了。所以取字也是白取。”
琉璃是个自卑却又渴望爱的人,每当别人对她好一些,她就觉得自己不配,可当别人真的不关心她了,她又会感到失落。
琉璃记得很清楚,及笄礼上,楚熙亲自为琉璃束发、簪发,又派人依次为她换上三套艳丽华服。
楚熙虽想为她取个字,但却被琉璃婉言拒绝。
琉璃在心底时刻告诫自己,自己不过是个杀手,实在担不起主子如此厚爱。
所以,琉璃从始至终都把楚熙对她的好,当作一场绚丽而短暂的梦。
再者,琉璃身为杀手,每日过着刀口舔血、命悬一线的生活。
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不像京畿城中那些大户人家里的千金小姐那般讲究繁文缛节。
他们甚少举行及笄礼,哪怕是尊贵如白清兰,也未曾经历过及笄礼,过的最多的不过是生辰罢了。
琉璃及笄那日,楚熙还送了她一条玉麟鞭为贺礼。
尽管琉璃因自己的身份而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感,可爱意浓到深处,终究难以自持。
特别是在得知楚熙喜欢上一个不爱他且水性杨花的女人时,嫉妒的火焰如汹涌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琉璃时常打着为楚熙抱不平的旗号出言讽刺白清兰,可实际上,这一切都源于她内心深处的嫉妒。
夜已深,寒风将纱窗吹得咚咚作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打断了琉璃的思绪。
白清兰浅笑嫣然,眼中满是惊讶与感慨,“真没想到,你和陛下还有这样的过往?之前都没听你提过。琉璃,其实,你不该死的,你被容煦收留,他给了你一条命,这是你无法选的,你想报恩,背叛陛下,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我可以帮你说说,让陛下别杀你。”
琉璃苦笑着,眼中满是迷茫与无助:“即便陛下放过我,可我又能何去何从?又该何以为生呢?”
琉璃这一生早已习惯了杀手的生活,从未真正体验过有思想、有自我的活着,她早已习惯了唯命是从的日子,就如那风中的落叶,只能随波逐流。
白清兰一脸凝重,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君子自为己身谋,勿为他人所羁。琉璃,你是自由的,你应当为自己而活,而陛下,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位过客。至于我今日救你,其一,你我相处十年,虽然你对我有敌意,但我从未放在心上。第二,你本性不坏,再加上陛下身边没有多少亲人了,你的旧主已经死了,如今无人束缚你,那你活着,这世上只会多一个爱陛下的人。第三,你对陛下所做的种种,不是你的错。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你是被逼无奈的,如果重来一次,你也不愿有这样的人生。所以,活着吧,为自己活。”
琉璃心中虽对白清兰的好意充满感激,但仍是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容煦给我下了千机,我手中的解药已所剩无几,不足十颗,而此毒每月便会发作一次,如今容煦已死,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天雪山上有百解,你可以去那,先将解药采回,后再做打算。”
白清兰的这一句话,如同一道光照进了琉璃那黑暗绝望的内心,她那颗原本生无可恋的心,瞬间似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眼眸中闪烁着熠熠光芒,“对啊,百解可以解我的毒。”琉璃因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谢你啊,白姑娘,若日后我能有幸去天雪山,定会为你带回一株百解。”
白清兰心中明白,琉璃此话意有所指,她是想带一株百解回来,为陌风解毒。
“好,你什么时候去?”
琉璃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说道:“具体时间我也无法确定。”
白清兰一脸郑重,言辞恳切地说道:“琉璃姑娘,若你真能替我带回一株百解,我定当重重酬谢你。”
琉璃连忙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白姑娘,我不要你的酬谢,那一株百解,便是我对你今日救命之恩的回报。”
白清兰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好!”
琉璃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格外郑重,“白姑娘,我还有一事相求。”
白清兰毫不犹豫地说道:“但说无妨!”
琉璃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想担任兴朝节度使,还望白姑娘能帮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虽说白清兰本不想答应琉璃,但琉璃愿意给他带回一株百解,白清兰自是会答应,她都没思考,只一口应下,“好!”
红烛燃尽,大殿的门缓缓打开,白清兰一出门就见穆槿之和楚熙还站在门口。
楚熙凑到白清兰面前,“清兰,外面冷,先跟我回宫吧?”
白清兰眸光瞥向穆槿之,“穆公子,你怎会在这?”
穆槿之笑道:“白姑娘,我有事想与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清兰看向楚熙,“你在这等我,还有,不许伤害琉璃,现在就放她离宫。”
楚熙不解,他一脸委屈,“为什么?她背叛我,你怎么还向着她说话?”
白清兰冷笑一声,“楚熙,你知道琉璃有多少次机会可以杀了你吗?十二年的相处,我就不信她一点机会都没有?但她爱你,不愿伤害你是真,反倒是你,仅用一点恩惠,就将她迷的神魂颠倒。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楚熙,他背叛你虽不对,可女子生于世上本就不易,她也是身不由己。楚熙,既然她曾经放过你,你现在也放过她吧,让她踏出这个宫门,从此你和她两不相欠。最后,她说她想做兴朝的节度使,你成全她吧。”
穆槿之不解,他好奇道:“白姑娘,琉璃这名字,是位姑娘吗?”
白清兰言简意赅,“是!”
“一个姑娘做节度使,历朝历代好像也没有这样的例子啊?”
白清兰皮笑肉不笑的问了句,“穆公子,你瞧不起女子啊?”
穆槿之听出了白清兰话中的冷意,他知道白清兰误会了自己,因为穆槿之从来都没有瞧不起女子过,他连忙解释,“白姑娘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是第一次听说女子当节度使。我没有瞧不起女子,白姑娘,其实燕国也是女人当权,所以这女子当节度使,虽然古时未有,但今日就可以开个先例。”
白清兰怒气一消,她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请吧!”
白清兰与穆槿之踱步至游廊,而楚熙却依旧静静地等在原地。
白清兰率先开口,“穆公子,有话请讲!”
穆槿之眸光炽热而又带着几分痴缠,缓缓解释道:“白姑娘,尽管我知晓你心有所属,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喜欢你。我常常觉得自己定是疯了,与你不过寥寥数面,可你的音容笑貌却如烙印般深深刻在我心底,使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穆槿之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能让人忘掉一个人,所以我想虔诚地祈求上天,愿时间能将你从我心底彻底抹去,让我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白姑娘,我今日前来,就是想与你辞行。只愿你往后余生,能有良人相伴,有安稳的归宿,一生平安顺遂,所行之事皆能如意。”
白清兰微微颔首,以示尊重,温声说道:“也愿穆公子往后余生,能得偿所愿,平安顺遂,事事如意。”白清兰话锋一转,“只是穆公子,你身怀一身武艺,若去做一介平民,不觉得可惜吗?”
穆槿之面露疑惑,“白姑娘何出此言?”
“穆老将军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也知晓他的生平事迹。他是兴朝赫赫有名的将军,为保家国,战死沙场。穆公子,你身为穆老将军的儿子,清兰真心希望你能留在京畿,谋得一官半职,造福一方百姓。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你可以不必听取,毕竟你是自由的。”
穆槿之眉头微皱,追问道:“你是为了陛下才劝我留下,入朝为官的吗?”
“陛下初登皇位,根基尚未稳固,正需要贤才辅佐。你和江秋羽,便是他最好的助力。”
穆槿之微微点头,郑重说道:“若是旁人劝我入朝为官,我定然不会听从,但若是你说的,我愿意留下。白姑娘,在我还未将你从心中彻底抹去之前,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放在心上。我上次向你表明心意时就说过,我穆槿之绝非是对爱情不专一之人。爱你这件事,我经过了深思熟虑,既然敢向你告白,就绝不是一时冲动。白姑娘,上次后面的话虽被你打断了,但我还是想把它说完。我想说,只要你肯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一心一意爱你,从始至终,矢志不渝。”
白清兰苦笑一声,自嘲道:“想我半生,放浪形骸,水性杨花,把清白当作儿戏。我白清兰何德何能,竟让你们这么多人为我倾心?”
穆槿之一脸认真,轻声安慰道:“白姑娘,你绝非水性杨花之人。正因为你如此优秀,所以才值得被这么多人爱慕,而你,也有在众多才俊中挑选良配的资本。你看,燕国的景王苏江酒、小战神翟舒瑾、千古一帝苏曌、车骑将军郁敏,还有虞国的虞酒卿,她们虽是女儿身,却创下了不比男子逊色的功绩。所以,白姑娘,我穆槿之对世间所有女子唯有尊敬,绝无半分歧视。还请白姑娘莫要再误会我,也莫要自我贬低,说自己不好了。”
在穆槿之轻声细语的安慰下,白清兰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她露出一抹浅笑,温柔说道:“好,穆公子,天冷了,早点回去吧!”
话毕,白清兰不待穆槿之回应,便转身决然离去。
穆槿之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地遥遥一拜,动作庄重而虔诚,权当送别。
这一去,了无归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穆槿之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白清兰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
那一刻,他只觉喉咙发紧,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那深刻入骨的情思,如同附骨之疽,无药可医。
他在心底默默呐喊,白清兰,我已经将你刻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又怎会轻易忘却?哪怕时光流转,岁月更迭,这份爱也会在我心中生根发芽,直至永恒。
风雪淅淅沥沥地飘落,如细碎的银沙洒在天地之间。
白清兰返回宫殿时,远远便瞧见楚熙伫立在宫门口,身形在纷飞的风雪中显得有些孤寂。
他目光痴痴地凝望着白清兰归来的方向,似一尊雕塑,任那冰冷的雪花在肩头堆积。
当楚熙终于看到白清兰的身影,刹那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寒夜中突然燃起的火焰。
他激动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脚下如生风一般,急切地跑到白清兰身侧。
而后,他伸出双臂,用尽全力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的生命里。
他的声音满是温柔与眷恋,轻轻在她耳畔呢喃,“清兰,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白清兰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动摇,她义正言辞地拒绝,声音清冷而坚定,“不好!我早已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楚熙闻言,双手下意识地将白清兰抱得更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心中满是惶恐,生怕自己稍稍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如那缥缈的雪花,消失在这无边的风雪之中。
他闭上双眼,声音低沉却富有磁性,带着一丝颤抖,“你永远都是这么无情!可你又喜欢在暗处默默帮我,这让我如何能放下你?”
此刻,他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的体温,那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温暖。
白清兰语气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抱够了就松开!”
楚熙将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带着几分执拗,“不够,就算抱一辈子都不够。清兰,我这一生都不会松开你……”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白清兰便突然动用内力将他推开。
楚熙一个踉跄,脚步慌乱地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身形。
白清兰神色平静,淡淡开口,“楚熙,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你好好做你的帝王,日后能否相见,就看缘分了。”
楚熙眼神坚定,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动摇,“清兰,你话不要说得这么绝。你放心,就算今日你离开我,我坚信,终有一日,你会是我的皇后,更是我容熙一个人的妻。”说着,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支簪子。那簪子通体翠绿,温润如玉,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悠悠绿光。它被楚熙保存得完好无损,每一道纹理都承载着他的深情。
“清兰,簪发就是结发,所以我还是那句话,这簪子,我终有一日,定会亲手簪在你的发上。”楚熙语气坚定,眼中满是自信与执着。
可白清兰却对他的话语不屑一顾,她没有给予楚熙任何回应,只是脚尖一点地,她如一只灵动的鸟儿,飞身远离了此处,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