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五味璧文 > 楚山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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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烈以南,受海风原因整体呈一种海洋气候,具体来说就是一年里温差受大海影响、年温差和日温差较小、最暖月在九月、最冷月在二月。

因此,叶烈国以北常称东颜国、出石国及左亭国为海滨三国。

这是在地理位置上三国的渊源,这使得三国历来互视为邻居,视叶烈等国为外者。

又在两千多年以前,海滨并非立为三国。那时候这块地方只有一个柳国。

后来柳国主少,先国主赋予五位大君侯辅政大任,分别为柳姓刘氏、柳姓司马氏、柳姓柏氏、魏姓丁氏、田姓李氏。

情形很明显,三个王室亲族加两个外臣别姓,天然形成平衡局面。

后面三个柳姓亲族也按照先国主的设想与两个外臣争斗,结果两个外臣不堪一击,仅仅两年就被三柳打得告病回家,使得三柳主国的局面呈现。

三柳霸国,因为是柳国主的亲伯伯、亲叔叔,所以常常孩视柳国主。待十几年后柳国主加冠亲政,就形成了王恨权臣,满宫非王臣的样子。

三柳是没有夺位的意思的,但柳国主是有诛杀权臣的想法的。柳国主年少遮不住心事,所以三柳很快知道柳国主的想法。

又三年后,柳国主恨意不减,三柳渐渐半百年老,都忧惧身后事。于是三柳起兵吓柳国主,移王都。

再十年,三柳不国而国,整个柳国虽然还有名义上的王,但已经实质上被三柳分占。后面三柳立国更是水到渠成,分别为东颜国、出石国、左亭国。

所以,历史因素上海滨三国也是趋于一体的。

正是由于位置上、历史文化上三国都趋向于一统,所以三国经常互相拼杀。

叶烈等国是插不了手的。每次叶烈等国有出兵的迹象,海滨三国就会息兵休战,甚至还发生过三国联兵对陈国反入侵作战的事。

三国虽然对外称为一体,内部争杀也不会减小烈度。

这回楚休纠结章州君侯结盟起兵杀到王都,其实背面是发了一道书信安抚边境的。

东颜国立有四州,从南到北数,即临海的白州、坐落王都的景州、楚休家族盘踞的章州、与两国长期接战的临州。

其中临州原本是属于章州的。为了利于交战,从章州十几个郡国里划了三个临边的郡合为一州,专为战事。

章州剩下的十一个郡国就专心安民生产,既为临州供给粮草兵甲,也为临州补充兵力。

在事实上,临州、章州都归楚家管。只有偶尔会由朝廷派景州将族景氏人来节制罢了。

楚休这代,东颜王刘充昏败,景家没人愿意出仕,楚休作为刘充从小到大的酒肉朋友也很得信任,所以楚休在起兵反刘前已经掌管临州、章州十几年了。

章州不多说,楚休的职位就是章州牧。临州三郡的三位主事将军一个是楚休叔叔,另外两个都是楚休提拔的好友。

三人收到楚休信件后,都选择屯兵于边城以防两国趁机入侵,压根没有勤王的想法。

他们手下的将士要么本身是章州人世受楚家恩情,要么从军后受三位将军恩德,也都只管守边,没人提回兵景州的建议。

这日,正在临州鱼城郡驻扎的楚冉收到家里人报信,得知楚休在事成前不见踪影,义军散归各处后瘫坐在椅上,他嘴里颓然道:“事,不成了……”

过了片刻,他又振作起来招那前来送信的侄子近前嘱咐道:“叛逆,族诛。你速回家里,叫你兄长将未加冠、未出仕的子弟十里抽三,送去叶烈国!要快!不然我族怕是要香火断绝!”

“冉叔,你不回去吗?”那楚家人问道,“我兄长叫我来,是想请你率兵归家,如此一来是据州安家也好,是归回旧国也好,都能有些资本家底啊。”

“糊涂!”楚冉眉目横张,常年掌军的戾气吓得那楚家子弟身体往后倾。

“我楚家自迁入东颜,世受王恩,章州政务、临州军事完全可以说全交与我族,国有四州,而以两州托付,这是怎样的恩情?”

“如今你族兄起事,我等长辈全部没有参与,甚至族里备兵护卫一个没有随军,为什么?”

“是为了遮住那悠悠众口!人心如海呀!刘充儿暴虐,所以你族兄一呼百应。”

“你族兄事成后,我们可以借口不知此事,遮一遮脸。但如今事败,依刘充性子,定然不会以国为大,我们要么裂国称王,要么枯坐等死。”

“而所谓据土自保,不说如何以一州之土抗三方之敌,只说没了君王大义,这章州还能听我楚家的话吗?”

“莫再胡言,速持我手书回族,按我说的去办。”

楚冉说完坐到案前写了一张小草,交付那楚家子弟,而后楚冉手抚其背,温声道:“回去知与你兄,送去叶烈的子弟抽取聪慧、俊秀的,十岁以下的儿孺……便不要了罢。至于钱财,切不可多带!这行人领头的,就许给楚彬吧。”

站在门前,楚冉目送楚家子弟离去,心底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你与你兄如此昏顿,还是留在东颜吧。

但现在族里就是这两兄弟在掌事,恐怕去叶烈的名单里首两位就是他们兄弟。

楚冉深知人性,只能心底叹息,祈祷楚彬能尽力保住一些楚家血脉吧。楚彬是当代楚山君楚休的亲弟弟,有底气与这兄弟两争对。

返归屋里,楚休如老松般稳坐,面无表情。半日后,有近卫通报:“将军,江车郡有信送来。”

临州的地理划分是鱼城郡在左独抗左亭国,另外两郡在右共抗出石国。江车郡正位于三郡居中。

楚冉从近卫手里接过报筒,拆封后展开信件浏览。观后,楚冉挥手让卫士出去,独自一人的室内响起他平淡近似无情的声音:“楚休楚休…果然是碍名啊,我族休矣。”

那信上,是楚休两位好友让楚冉起兵返章州,以防东颜王诏兵除逆。

站在他俩位置上,横竖一死,不如拼死一搏,这是对的。但楚家还有叶烈这个退路,如果真的起兵叛逆,剩下的族人在叶烈怕是也没法安生了。

楚家与柳姓无亲无属都能起叛,而楚家跟叶烈王室可是同一个祖宗,人家怎么可能不警惕。

……………………

同一时间,楚休手持一柄青木棕纸伞行走在一片茂密山林里。

这是章州与临州的交接处,楚休以往巡州时路经过此山,当时跟旁边人打听过山名,时至今日山名已然记不清楚,但他还知道翻过山去就能到临州。

五日前,陶祝带着楚休移位到叶烈国境内除妖龙。当时一人一妖的斗法楚休只看到表面,不明白他们用了哪些法术又经历过多少博弈,只看出那黑蛟不敌陶祝所以远遁而走。

陶祝去追,隔两个时辰才回返,对楚休言:天意难违,终究为后辈留害,祝之过也。

显然,陶祝没能将蛟龙彻底杀死。楚休看陶祝心情不佳,也不好多问,只能安慰几句。

后来两人转回陶祝小院里,陶祝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龙角,以金色火焰炼化,又取出一根手臂粗的木头,巧做成伞鞘。

龙角为剑,木伞为鞘,则合为青龙剑。

这把伞很奇异,剑入鞘后楚休就拔不出来,平时只能当一把雨伞来用。

而按陶祝所言,这把剑楚休的命格只能出鞘三次,第三次归鞘后楚休必亡。且这把剑也是楚休将立新国的命剑,是要作为国之重宝代代相传的。

拿了剑,陶祝便向楚休点明方向,让楚休到临州鱼城郡的淄县寻一个叫罗钦的道人。

于是楚休用陶祝赠予的良马从景州赶往临州。陶祝也不富裕,给楚休的钱财不多,所以楚休一路上只用一匹马狂奔,到快出章州时马儿便累死了。

时间紧迫,楚休没时间绕路回去族里,只好转入这片山林,想尽量缩短路上花费的时间。

一路无事,楚休放松吐出胸中浊气。他进山赶路是不得已而为之,一路都担心遇到猛虎、群狼一类的山兽,他孤身一人怕不好逃生。

现在走出山林,瞧见远处矮坡间摇摇而上的炊烟,楚休不禁觉得口渴腹饿,再一思量,原来为了赶路已经一整天没进食,随身带的水袋也已经空了。

现在正好遇到野外人家,正好去买些吃食也讨口水喝。不然错过这家,今天可不一定还能遇到人家了。

“咯咯——咯咯咯!”

走近了就听到此起彼伏的鸡鸣,鸡是小农户的宝贝,既能生蛋也能吃肉,由此观之,这户人家应该是有土地的国人而非游散的野人。

篱笆、柴扉一眼望尽,楚休目往上挑,又见房顶茅草。周圆无人烟,这户人家肯住家在此,可见世道难容平淡民生。

这都是那昏主刘充的过,从他登位,赋税日重。先王在时,因为临州战事常年不休,百姓已然是十有四税。

也即十成的收粮要上交给国家四成,除此外还有人头税、服卒役、防盗练兵等等耗民时间、钱财的事项。

这已然是在苦民了。但不算是虐民,至少百姓还活得下去。

刘充上位为王后,日日大宴,又喜欢充门面赏赐幼时、少时好友。楚休这十几年里就收到过寿都由使者送来的财物十余次,合有两万金。

因此,刘充父辈留下的钱财是不够他挥霍的。于是刘充年年加税,现在乃是十有七税了。

人头税也加重了。每年百姓留下的不过一成粮左右。这导致大量人家不得不移家往外,开垦新土地,才能勉强存活。

七年前地动,刘充居住的宫殿主殿天顶开了一道三丈长的裂缝。刘充不以为是天威,反而大兴土木修建新宫。

景州大量民众需服徭役,去寿都修建宫殿,修了七年还未完工。所以大量景州百姓迁往章州和白州,一些势弱的人家被迫迁到战乱的临州也是有可能的。

楚休猜测眼前人家便是如此。可惜他身上没多少金银,帮不了人家。

推开简陋的柴门,楚休往里走了几步,左右瞧了瞧,开口道:“有人吗,路过讨口水喝。”

叫了两声,房里有行走声音,主人家回应:“有的有的,嘿嘿。”

屋门缓缓打开,是个精瘦的黝黑老汉,面上纹路纵横,身短头大,眼下有两道浓浓黑眼圈。

老汉的声音略微尖锐,不怎么好听,他又怪笑几声,使得楚休心里莫名不太舒服。

“是要喝水吗?”老汉两手抓着衣角,似是兴奋又似是紧张,“随我来吧。”

楚休虽然才三十多岁,但阅历颇丰,他直觉不该进屋。万一屋里头藏着个人,一扑而下,自己就危险了。

经历告诉楚休,千万别相信人心。他身上虽然没有多少金银,但一身衣服和腰间的玉环、玉佩,已经值得这户人家在荒野行凶了,不得不防。

“老人家,你打碗水出来就行,我付钱给你当买水钱。”楚休站在门口,大声道。

“好,好好,你等等。”老汉见楚休不肯进屋,没有其他反应。

屋里布置很简单,开门就是大屋,用麻布隔了间小屋,大概是住室。

大屋里有灶头、有矮桌、有土坑。小小的空间,显然同时是一家人做饭、吃饭、做活的地方。

在土灶右旁,有个泥土罐,立约到小腿,罐肚宽有人肚大小,这装得下一家几口整天的用水了。

水罐用个方形的木板盖住,免得水被污秽。老汉将木板挪开足够用手伸进去的大小,另外一手持着木头雕挖的小碗沉进去舀水。

楚休站在门口离得有半丈远,屋里光亮也不盛,只瞧见水罐里黑漆漆的。不多会儿,老汉端着一碗清澈的水走过来。

他手里的水摇摇晃晃,水声啷啷。楚休看不出有不对的地方,便接过水一口饮下。

甘甜,解渴,楚休觉得干涸的头脑都重新活了过来。他解下水袋,连手里的木碗一起递给老汉:“麻烦老人家帮我装满吧,这水真甜呀。”

“呵呵呵。”老汉像是听到了让他欣喜的话,满是笑意,“你喜欢就好,老汉这就去给贵人装满水。”

“不瞒贵人,这水是老汉每天跟大儿一起去十里外抬回来的,那河里还有鱼,老汉一家能偶尔开开荤,也是多靠了它哩。”

楚休听到他谈起自己儿子,又往小屋望去,问道:“贵子不在家吗?”

“不在,早晨起就去北边砍柴。家里还等着他回来才能起火呢。”老汉一边答,一边用小碗舀水,再慢慢倒进水袋里。

这行为有些怪异,直接将水袋伸进去舀水不更快些吗。

楚休只以为老汉嫌弃水袋脏,没有急切。等老汉装满水走过来,楚休从怀里取出十文钱递过去。

“诶呦,谢谢贵人,谢谢贵人!”老汉欣喜接过铜钱。

十文钱不多,可也不少,大部分工匠一天的活计就是十几文钱,一贯钱才够一家三口富裕两三月而已。

但几口水就白赚十文钱,对普通人家是很好的事了。

把水袋挂在腰间,楚休与老汉告别。老汉目睹楚休离远后,走回屋里,将水罐上压着的木板彻底移开,昏昏光线下,水罐里是一个张着大口的无舌人头。

“嘿嘿。”老汉怪笑几下,又把木板盖在上头。

另一边,楚休继续往北走,既然已经走出那片山峰,这里就是临州的地界了。

算算时间,有精骑传递消息,自己兵散的事应该已经传到叔父那了。

楚休对楚冉不担心,他知道自己的叔父必然会死守在鱼城的。楚休只怕另外两郡的兵马被自己两个亲信带回章州。

那样一来,出石国肯定会起兵直入,恐怕楚冉一人难支大局,最后落得国灭家亡的后果。

甚至后世史书里,楚休还得被评为害国之人,简直是生前身后尽遭污。

心忧心忡,楚休往北走出两里。有条两丈宽的河流自左斜流而下,水势静寂,波澜不兴。

楚休摸摸腰间的水袋,自嘲一声。原来走出不长距离就有溪河,早知如此便不用去那老汉家里买水了。

方才虽然没有发生什么,路上楚休越回想却越觉得那老汉的怪笑瘆人得很。

这河并未拦路,楚休为避免裤鞋被浸湿,不准备过河,而是远远绕开。

行过后,楚休停顿下脚步。他忽然想起老汉说过的话。老汉一家的用水都要到十里外去取,这里怎么会有条河。

他思觉,这条河有古怪。于是急迈步子想离得更远些。

这时,他又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求救。楚休四处探寻,在那碧河右岸湿泥上撇放着一担木柴。

木柴湿漉漉的,还沾着褐色泥土,看起来很显眼。奇怪的是,楚休记得之前河水两岸应该没有什么特征明显的东西才对。

就在楚休迟疑间,离他只有十几步的河面猛得摆出一只健壮且黝黑的手臂。

紧接着,半个发丝湿结的大脑袋也露了出来。那手掌手背厚茧满布,那脑袋额头虎纹时三时四,不断噗噜的叫喊代表这人正难受着。

联想起岸边的柴火,楚休猜到溺水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老汉的儿子。

眼前事情急迫,楚休也非见死不救、一心为己的自私之人,当即放下对老汉的猜忌、对怪河的忌惮,匆忙脱去些许衣物,又将手中长伞甩到衣服上,狂奔过去。

入水后被浸湿的衣服会重上几倍,所以他要先脱衣服,不然万一待会无力救人还把自己害进去就麻烦了。

只穿了白色内衬和黑色武裤的楚休仅用一秒多的时间便扎入河水中,激荡起一朵映照高阳的水花。

“少用力!将手给我!”楚休游过去,试图抓住溺水者的手。

可溺水之人似乎没听到,手臂一直摇来摇去,楚休抓了三次都没抓到。

楚休急切,两手齐抓,终于得手。而后他拉着水中壮汉就向左岸游去,单手扑打水面,平静的河流似乎有些醒来的迹象。

很快,楚休与河岸便只留一臂距离,楚休伸直左手想借机撑住泥面,以求出水。

他已经快要没力气了。他本来就不分日夜地赶路,现在又空腹怀饿,抓着个浑身湿漉漉的壮汉在河水里游走,实在快耗尽他所有力气了。

可伸出去的手摸空了。楚休抬起低伏的头,只见刚刚近在咫尺的河岸现在离他约有一丈距离。

他向左游了半天,结果竟然往右边漂了些位置,如今已然位于河中央。

楚休心底微凉,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入水,这条河果然有古怪。

如今别无他法,楚休咬咬牙拖着壮汉继续往左游。不多会儿,他又临近河岸了。

楚休漂在水面上,惊觉自己脚下竟然踩不到水底泥面。他清楚记得自己冲进来时,从近岸到抓到壮汉,自己都是能踩着实地的。

是了,怪我蠢,这么浅的河怎么可能有人溺水,非是有古怪才有可能啊。

他盯着近在眼前的河岸,竟觉得只是幻象。楚休停顿了约五六秒,终于还是认命般将左手伸出,做出要上岸的样子。

结果如预想一样,他又摸空了。一瞬恍惚,楚休又回到了河中央,只是位置随着水流方向,向下移动了半丈。

这使得楚休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究竟是在向左游,还是向下游。

楚休心知继续向岸游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力尽然后两个人一起溺水而亡。

所以楚休放开壮汉,深吸一口气,睁着眼睛潜下水去。他的目的很简单,看看河底是往哪边起伏的。

他怀疑自己是被鬼迷了眼,自己以为是朝着岸边游,但鬼才知道究竟是在朝哪里游。

唯有一点,那就是楚休记得自己刚入水时是踩着水底泥面的。所以如果真看见水底往哪边抬高,哪边就是河岸。

潜下水后,楚休睁着的眼睛顿时感到刺痛。正常山川河水断然不会使人有如此剧痛,由是楚休推断这河水也非普通河水。

与这河水接触久了,恐怕会由五孔入体,到时候是祸是福难以预料。楚休打定主意不能久潜。

他迅速左观右望,看见的尽都是黑黑深渊,无一处像是河岸的方向。

最后他转身再望,只见竟有一白袍白发、浑身皮肤苍白若涂霜的恶鬼用左手抓着壮汉的脚脖子。

这恶鬼见楚休终于发现自己,惨白的嘴唇裂开,诡异地朝楚休笑。

楚休双目怒睁,心中恐慌大布,抓着壮汉肩膀就将上半个身子离出水面。他顾不得选择方向,拖着昏迷的壮汉就要游走。

但他惊惧中遗忘那恶鬼正紧紧抓着壮汉的脚脖子,只游动两尺就定住。并且壮汉突然就被一只惨白的手臂压住脑袋,一只干瘦的水鬼趴在壮汉背上,缓缓左右摇动脑袋。

“你是什么东西!”楚休撒开抓着壮汉的右手,怪喊一声再度潜入水中。

他刚刚就已经找到疑似岸边的方位了,就是在水鬼出现的方向,也即刚刚楚休的后面。这代表之前楚休一直在朝河岸反方向游。

可惜这方向有水鬼盘踞,所以楚休方才不敢游过去。但现在水鬼爬到壮汉背上,楚休当机立断放弃壮汉,潜游而去。

生死关头,楚休不敢分心,全力直游,一直不回头。只有隐隐冲刷在背颈的寒气,似乎在彰示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迫近。

终于,游了起码十几丈远后,楚休感觉河深渐渐不便潜游。这令得楚休大喜不已,这代表他选对了,他快要到岸边了。

楚休未曾松懈,背后寒气可是一分胜于一分了。岸边虽已不远,身后恶鬼恐怕也已在背。

抵着一口气,楚休近乎边爬边跑,在水里不断冲刺。登山有尽时,楚休最后左手紧紧抓进泥里,借力冲上了岸。

就算这样,那恶鬼还是不愿放弃。两只惨白无血的枯瘦鬼手向楚休两脚抓去。

好在楚休警觉,一滚躲开。

楚休再次朝这条两丈宽的小河看去,只觉得鬼气森森,那还有半分之前的宁静。

呼平气息,楚休看见自己的衣物放在身后不远处,又见河里水鬼正厉叫着飞速往河里昏迷漂浮的壮汉杀去。

他眼里精忙一闪,多日的忧惧、恐慌、不甘涌上心头。他十几岁继承父位父爵,身边汇聚大量英才,何曾像近日般凄惨无助。

现在更是被一只小小恶鬼逼得丑态尽现,为了救人而下水,最后却为了出水舍下所救之人。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水鬼眼见就要害杀那人,楚休胸中怒气再难压制,反身拿起那把长伞状的青龙剑便站在河边。

他屏气凝神,一手握剑靠在腰间,一手稳稳抓住伞顶突出来的一截圆木。楚休心中再无其他想法,他只想杀了这头恶鬼,他要救人!

楚山君在章州、临州一言可定千万事,岂可轻易舍弃想救之人!

这临州,是我楚家的临州;这临州人,是我楚家的临州人。

小小恶鬼,岂可猖狂!

此剑,今日不可不拔!

瞬息便如万年,楚休在水鬼快要碰到壮汉的前一时间,拔出手里青龙剑,一划斩快若疾风,将水鬼手臂齐齐斩断。

“呖!啊!”

恶鬼叫声凄厉,掉落的双手化为水滴融入河水,一阵气波水漾后,鬼手又慢慢鬼气纵横,被青龙剑气斩断的双手又长了出来。

此番景象令楚休紧皱眉头。先前便有猜测这恶鬼与这条凶河可能是一体,现在证实了。

这条河左右不见尽头,实在难以想象该如何灭杀这恶鬼。以方才情形观之,仅凭一把青龙剑是奈何不了他的。

楚休又没有其他手段,能拔出青龙剑已是万幸。而斩来斩去,水鬼能斩断,河流却斩不断。

河转不息,恶鬼仍能复生。

巨大的压力促使楚休手里冒出微汗,他交替张握手指,意图减轻心理负担。

同时,河中重新长出双手的水鬼再次向壮汉抓去。那汉子依旧昏睡,黝黑的面庞一直半浸在水里,看起来似乎白了几分。

他睡得安详,楚休却为他担忧。就算知道挥剑无用,楚休这时候也不得不再全力打出一记横斩。

青色剑光闪耀河面,水流被映照得如同翡翠玉佩一般。

正欲逞凶的恶鬼也发觉了朝他打去的剑波,他已受过一次伤害,知道这剑斩的厉害,翻身躲入水下避开了攻击。

大概是被楚休激怒了,再次露出水面的水鬼收起了笑容,咬牙切齿地盯着岸上的楚休。

短短时间,他已经与楚休结下三次仇。

先是被楚休戏耍,差一点点就能抓着楚休,结果却被楚休爬上了岸。

之后他准备放过楚休,专心享用已落入手里的美食。又遭到楚休连续两次干扰。

恶鬼本就是怨气所化,最不会的就是忍气吞声。于是他两手张开,迎来巨风黑云,全部气势压向楚休所在。

天地颜色忽变,楚休晓得自己真正惹到这水鬼了。他两手握住剑柄,全身心投入防备中。

前几日他见过陶祝与黑蛟斗法,此时防备的正是水鬼的攻击手段。

然而楚休没等到水鬼突袭,他只看到那条离他尚远的碧河竟改道向他围了过来,就像一条丝巾被一只手压住。

楚休赶紧收起架势,一把拾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回跑。

他可是下过河的,深知河内深藏之恐怖。真被河水追上,楚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再次逃出来。

跑去几百步,身后水流湍动的声音消失了。楚休放慢脚步边奔边回头看,见到凶河已然止步。

刚才生死大难,楚休跑动时是拼了命的。现在松懈下来,有些气喘,所以他转身扶住两膝调整呼吸。

再抬头,远处河流之水竟急速凭空高起,随后一排洁白牙齿从土里露出。

楚休只觉恍惚,定睛再看时,哪还有什么河流、河水,那原来就是一个巨大无目头颅,刚才楚休是在人家嘴里游了一圈。

怪不得当时在水底见到三面漆黑,只有一面是岸,原来如此。

休息时间不足十秒,楚休再次拔腿狂奔。因为那无目头颅朝着楚休追来,一路从大张的嘴里洒下许多白水口沫。

许久后,楚休跑到买水的老汉家附近,他回身看去,一片枯木荒凉、泥土残阳。

诡异,全部都很诡异。

去时明明是路旁浓林、正午当阳,回时却树木尽死、高日西移。

对了,那担柴火!

楚休仔细回想,他最开始看见那条河时,河岸绝对没有那担柴火!

幻象,一路看见的都是幻象。甚至可能从始至终都没有河,就是个恐怖头颅呆在那儿,然后楚休自己跳了进去。

那么…那个溺水的壮汉是真的吗,眼前的农家小院,会不会也是自己的幻象。

不对,这处小院应该是真的。楚休用手摸着和衣服混杂作一团的水袋,里头是荡来荡去的清水,这不可能是假的。

天色开始调黑了,朦胧半月挂在青天上,轮廓处带着薄薄红云,妖异又不真实。

楚休感觉这片地方等天黑后肯定更加危险,凝视眼前的房屋,他心道恶人总比恶鬼好对付。

“砰砰!”进入院子里,楚休轻敲木门。

屋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木门被打开一人宽,残存明亮的屋内走出个干瘦老汉,正是楚休先前见过的那人。

“咦,贵人怎么回来了?”老汉瞧见是楚休,纳闷道,“往北走两时辰便有城镇,贵人是走差方向了吗?”

“走偏了,天色已晚,担心无处留宿,故而返回来,还望老人家收留一夜。”楚休从胸袋摸出一小粒银豆,放入老汉掌中,笑吟吟的。

楚休怕外面的鬼,也怕这屋内的鬼。他想来想去,总有种直觉,这老汉恐怕不是好人。

虽然没有证据,但当他再次回到这院子里,他觉得自己恐怕猜对了。

因为鸡舍里现在一声鸡鸣都没有,反而隐隐有血腥味拌风吹来。而且屋内似乎没有其他人了,这老汉就不担心他儿子吗。

这个院子里,也处处透着诡异。

所以楚休不准备和老汉交代自己刚刚遇见的事情,今晚也不准备睡了。他有种深深的忧惧,今晚他一旦失去知觉,怕是就没有再睁眼的时候了。

老汉收了钱,笑着迎楚休进屋,还言道让楚休住里屋,他自己在外面打个地铺凑合一晚。

有布幕隔断的里屋黑森森的,偶尔帘子被风吹摇就会露出里面的一些情形。楚休觉得那里屋让他想起无目头颅的森然大口,都会吃人。

再者,守在门边可进可退,去了里屋就是瓮中之鳖任人拿捏了。所以楚休婉言推辞,坚持就在灶边铺席休息。

老汉嘿嘿笑笑,掀起帘子,进了里屋,再没有声响传出。

楚休趁机仔细观察起来。他在土灶附近没有发现柴火,烧火洞里的灰烬也不像是今天的。

他再顺手移开灶旁的水罐盖板,俯视那恰及罐肚的清水。老汉给人的感觉很自然又很怪。

这老头与楚休的对话、接触都十分合理,可楚休还是能发觉不对劲。例如老汉提及过早晨出去砍柴的儿子,现在入夜都未归,老汉却一点也不着急。

还有一个楚休比较在意的问题,太阳当午时楚休是闻着鸡鸣进入这处小院的,可从刚刚到现在,院子里一直安静得可怕,别说鸡鸣了,那院子里反而隐隐传来血腥味。

一切都在归于一个结论:这老头有问题。

楚休回想与老汉的交流,老汉卖了水给自己,并且刚刚力劝自己住进里屋。

里屋可能有危险存在,这一点楚休很警惕。另外就是这水了,会不会这罐水也有问题,假如老汉在水里头下药……

可惜,之前楚休赶路实在口渴,不论水有没有问题,都已经入肚了。

想到这点,楚休无奈地将盖板轻轻盖上。他稍稍思虑,决定还是去看看院子里的鸡圈,那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实在太刺激他的心理了。

出门后,楚休又觉得恍惚。刚刚在屋里呆了几分钟,借着小窗是可以看到外面依旧是傍晚,还是有几分明亮照入屋内的。

然而,出屋后楚休看见的却是黑夜,天上一轮满月挂着红云薄纱,月光不怎么明白。

入夜了,习习凉风吹拂面庞。楚休握着青龙剑的左手不自觉紧了几分,面对这些诡异现象,他真的感觉好无力。

先前楚休就猜测等天黑这片地方肯定更加危险,现在突然变成黑夜更让他觉得自己猜对了。

不过就算有变故,楚休仍不打算回屋,他仍想搞清楚这处院子的情况。

走到鸡圈,这是个只用手臂粗细的柴火围成、用杂草乱枝铺在地下的漏风鸡舍。

楚休在鸡圈外站定,夜里微风荡荡,风向正是迎面,血腥味十分浓烈,像是有人在泡铁水似的。

果然有问题。楚休心里警惕,轻轻移开只到大腿高的鸡圈柴门。进到里头,就看得比较清楚了。

七八只鸡翅膀张开惨死在左边角落,血滴将地上的枯草、棕色枝条全部染红,这些长条物此时看起来仿佛是凶器,让人心底生寒。

鸡禽的下场是楚休早有预料的,这地方还另有东西让楚休大觉惊恐。

与鸡群尸体遥遥对映的是一具无头人尸,同样有血液从断颈流出把草木枝条染得红艳艳的。

最让楚休惊讶的是,看着这具尸体,他隐约觉得,这人他见过!

那磨旧到发白的麻布衣服,那卷到臂弯处的圆袖子,那露出来的粗壮黝黑手臂……楚休虽然不敢相信,但这应该就是之前在河里溺水之人!

而先前,楚休一直认为溺水之人就是老汉的儿子,一个早晨就外出去砍柴准备带回来生火造饭的人。

眼珠狂转,楚休脑子有点乱。

这间屋子,难道还跟那假扮河流吞人的无目头颅有关?

不然,怎么也无法解释自己亲眼看到被无目头颅含在嘴里最后吞咽下去的壮汉,夜里竟然凭空出现在鸡圈里。

水!那水罐!

楚休用右手扶住额头,他脑额生疼,似乎脑子出了问题。

方才他打开水罐,看见的是清清存水。现在见了这无头尸体,他脑里却浮现出另一副样子。

不大的水罐约有人肚大小,楚休当时打开盖子,见到的是……披散的头发,漂乱在水面上,像是蛛网。

头越发痛,这幅画面也越发清晰。

楚休匆忙奔出鸡圈,进到屋里没瞧见人影。他猛然掀开水罐的盖子,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半罐的清水。

是我今天受惊吓的缘故吗……

楚休拎着木板盖子,努力平息紊乱的呼吸。

或许,鸡圈里的什么死鸡、无头死尸也是自己的幻想?

外面有个不知是水鬼还是什么鬼的东西,已经很危险了。这屋里总不能还有鬼吧。

“叱——”

就在楚休胡思乱想试图说服自己时,被布帘隔着的里屋传来奇怪的刺耳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用铁具在石头上拉来拉去。

听到这声音,老经战阵的楚休立刻反映过来。这是磨刀的声音!这老头在屋里磨刀干什么!

低头,楚休手里的盖板掉落在地上。水罐里,真的有一个人头!

楚休顾不得脏不脏、恶心不恶心,他急迫想知道这个人头是不是白天那个溺水壮汉的头。

所以楚休两手伸入水罐里直接将人头抱出来。

这人头看起来已经泡了很久了,脸皮已经惨白。又由于这人皮肤本来黝黑,所以不是白冰似颜色,像是挂霜,让楚休想起自己家里冰窖存放的猎物尸体。

并且,这头是没有眼睛的。它的双目应该是被人用什么东西生生挖出来的,看起来惨不忍睹。

它大张的嘴里含了水,随着头颅被楚休抬起,几滴水点落在地面。楚休又发现这头颅不止没有眼睛,它连舌头也没有。

正矮身去看,楚休却见到头颅口中的水里钻出个小人影。这人影带冠穿衣,时潜时浮,一心往唇外游,速度极快,身后有人追他一般。

这小人影……大概是我?

楚休看得疑惑,眉头紧皱。忽然他把头颅拿远,整体观看。

那这头颅……不就是之前追我的无目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