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镇,山茶花开得最美的那一年,莫昱六岁,孙文雨十九岁。
遍野的姹紫嫣红簇拥村落,远方水天一色,云朵从妈祖像头顶飘过。
屋顶上,白发少年怀抱吉他,手指在银色的琴弦上起舞,旋律悠扬,歌声清澈,连风儿都受到撩拨,在不远的山上卷起林涛。
“沙沙沙——沙沙沙——”
一只狮子猫踏着瓦片小心翼翼走来。发现了这唯一的听众,少年惊喜地投去一瞥。
“沙沙沙——沙沙沙——”
白发少年与白猫,同时发现对方竟也有着一金一蓝的异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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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没有随我们来额济纳,说是学院另有安排。
果然是沙漠里的边陲小城,我们抵达时是中午,宽广的街道上车少人少,随处可见酒店、宾馆,骆驼队慢悠悠地过马路,与市中心那些由废弃机械零件拼接成的高大半球体建筑形成奇异对比。
他们说,当胡杨变成了金黄色,才是额济纳每年最热闹的时候。
路口矗立着一座漆黑的雕塑,房车很快驶过,我只看清那是一个正在融化的女子。
“可惜了,没赶上看金色胡杨。”药蓠面对镜子,给自己扎出一个道士一样的丸子头,转问我,“好看么?”
恰好正注视他的我脸一红,低头嘟囔:“你问问枭哥。”
前方遇上红灯,枭哥趁空扭头看了一眼,竟从驾驶座上起身:“你来开。”
“蛤?!”
半天前,因为心疼枭哥,药蓠确实主动提出了进城换他开……
正想耍赖,车后响起喇叭声,药蓠只得接过方向盘。
二十分钟后,我们在博物馆前的空地下了车。
之前,我们已经根据电话中远处的鸟鸣声判断出山鬼当时应该在河边,额济纳的主要水源就是黑河,古称弱水。
“不找水域么?”我摸不着头脑。
“要找的,”药蓠揽过我的肩,“不过在这之前——”
他痞痞一笑:“先填饱肚子!”
我眼珠一转,若有所悟。
我们沿街找到一家在墙上挂着成吉思汗像的蒙餐店,进去点了几道特色菜和一壶马奶酒,餐桌旁边墙上贴着一张骆驼被扒光了皮的照片,十分血腥。
药蓠注意到我不敢往照片那看,就挪了挪身,挡住大半。
因为过了饭点,餐厅里除了我们,只有一桌三个在喝酒的大叔。
其中一个绿衬衫大叔喝多了,说:“可惜四十多的人了,膝下无儿无女,空留下一堆废纸,到头来尸体都臭了才被发现。”
“他上周还说自己要完成一幅大作,现在突然自尽了,”另一个胡茬大叔道,“你们不觉得蹊跷么?”
“总之,我们现在可不欠他的了,”相对瘦削的卷发大叔许是担心什么,举杯打断两人,“剩下就交给事务所吧!”
我们正听得入神,老板娘来了,身后跟着一台用废旧金属改造的机器狗,脑袋是一个半球体外壳,顶着一对绒布耳朵和一对蓝色电子眼,背部是一片金属板,上面放着饭菜。
“你们是外地人吧?”老板娘上过菜,给我们每个人斟满马奶酒。
“嗯,我们是听朋友推荐,来观鸟的。”药蓠道。
“观鸟?”老板娘眼睛一亮。
不远处的绿衬衫大叔却急得直嚷嚷:“都是鬼怪,看了啊,要倒霉的!”
瘦削大叔见状,连忙招呼老板娘结账,胡茬大叔负责控制绿衬衫大叔。
待三人出去了,我急忙问老板娘:“这是怎么回事?”
“唉,”老板娘一边清理残羹剩饭一边说,“他们的一个画家朋友前几天被发现在自己家中自杀了,听说当时啊,屋里被画得全都是鸟,黑压压的,诡异至极。”
“那事务所又是怎么回事?”枭哥问。
“听说是一个专门处理怪事的组织。”老板娘开始抹桌子,似乎没了刚才的兴致。
“对了,说到观鸟,您刚刚想说什么来着?”药蓠好奇。
“噢,我知道离居延海不远有一个营地,那里都是搞艺术的年轻人,三天之内,客栈可以免费住,看你们这样的,也许会喜欢!”她微微一笑。
居延海是弱水的终端湖,古时的她曾像海一样大,传说道家始祖老子就在那里得道成仙,王维在那留下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然而在二十世纪末,她却因为水资源的过度开发彻底干涸。如今,通过注水,居延海正在慢慢恢复往日的辽阔,从照片上看,已是一片碧海云天。
“哦?那敢情好!”药蓠道,“这营地叫什么名儿?”
看他也笑眯眯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样吧,我晚上正好要去见朋友,刚联系过他们,说会派车来接我,”老板娘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你们十点来我店里,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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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那老板娘为什么不肯说营地的名字?不会是人贩子吧?还有,为什么那个大叔一说鸟是鬼怪,老板娘就不高兴?”我窝在车里的沙发上,越想越不安。
天暗下来,药蓠打开灯:“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幽州也有一个被称作‘营地’的地方,人们都说那里的居民疯疯癫癫,喜欢吸毒,还会传播邪教和疾病。”
“那我们……”一听到“传播疾病”,我怕了。
“也可能是外界对那种人的偏见,不过这老板娘的确古怪。”药蓠沉吟,“枭哥,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那女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枭哥看着窗外。
简陋的霓虹灯逐渐点亮这座废土风十足的城市。
“你说老板娘?”我吃惊。
“嗯。”
“好人的味道……还是,坏人的味道?”我追问。
“不知道,”枭哥闭上眼,最后的天色流连在他靠窗的半张脸上,“只是,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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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我们到地方时,老板娘正在给店门上锁,她换上了白衬衫和牛仔裤,束高马尾,见到我们就热情地打招呼。走近后,我发现她脸上的皱纹竟比中午见时少了很多,皮肤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年轻了十岁,不像化妆可以达到的效果。
药蓠和枭哥应该也发现了,但是都未动声色。
“轱辘辘辘辘——”
这时,一辆驴车从坡上冒出,经过红绿灯,向我们驶来。
赶车的是个戴斗笠的小矮个,看不清脸,驴车上还坐了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我们随老板娘上车之后,那个少女问老板娘:“其其格,他们是谁?”
“喔,来观鸟的。”
“哈哈哈哈,姐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热心!”男青年抬起头,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对竖瞳,颊上残留着白色鳞片。
“我是蝰蛇,”见我盯着他看,男青年自我介绍道,“叫我玉就好。”
“你好!”我同他握了手,正在犹豫要不要透露真名,少女也探过身来:“我是人类,刚成年,名字是枯姆!”
她黑发黑瞳,脸庞红扑扑的,骨相很美。
我和枯姆握手,药蓠注意到她腕上闪闪发光的银手镯:“好漂亮的镯子!”
“这是我离乡云游前,父亲和哥哥给我打造的!”枯姆不无自豪。
“那么说,你去过很多地方喽?”药蓠挑眉。
“雨林,戈壁,雪山,我一个人都去过,但是一直没有去看大海,我想等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去。”
“说到大海,”玉对枯姆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唱那首歌么?”
“是呀!”
“现在就行。”玉调皮一笑。
“那,”枯姆取出一支笛子,“我开始咯!”
驴车穿过人少冷清的夜市,悠扬空灵的笛声划破长街,玉怀抱木吉他,歌声清澈随性:
“遍野的山茶花呀
请你告诉我
告诉我最绚烂时凋落
是幸运
还是软弱
南下的风儿喔
请你告诉我
大山有没有将我遗忘
大海愿不愿将我收藏
……”
然而,这首歌,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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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去,灯火通明的营地好像一片燃得正旺的篝火。
营地在一片绿洲之上,不少由废旧汽车或集装箱改成的多功能住所和许多游牧帐篷挤在一起,墙上满是五彩斑斓的涂鸦,一些门窗或半掩或敞开,室内有人忙碌,有人说笑。
跳下车,玉对其中一间喊:“哥,来客人了!”
一旁的帐篷里忽然凸起一道硕大黑影,随着一声滚雷般的低吼,那黑影伸了个大懒腰,竟是一头半人高的猫科动物。
很快,那猫科动物开始形变,掀开门走出来时,已是一位身穿藏袍的奇美女子,是一种非常迷人的野性美。
“老孟一早就回去了,现在我看店。”宽肩窄腰,鹅蛋脸,凌乱的齐肩白发,一双清澈又寒气逼人的蓝眼,脸上胡乱涂抹的颜料,还有一对银闪闪的藏式耳坠。
“祝玛,”枯姆跑过去,递给她一个包裹,“你要的画布!”
“谢谢狗子,”名叫祝玛的美人摸了摸枯姆的脑袋,“书签在桌上,自己去挑吧。”
“格格,”她又对老板娘努了努嘴,“还有给你的礼物。”
“为什么叫她狗子呀?”我忍不住好奇。
祝玛却哈哈一笑:“快来吧,这个时间正好没啥客人。”
“那我先走喽,”玉背上吉他,“回见!”
客栈是一排双层集装箱,下层被涂成贴合沙漠的土黄色,上层则是星空一样的蓝紫色渐变和星星点点的白颜料,门边用荧光漆喷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一条长出羽翼的蛇。
一楼是酒吧,已经关门了,我们来到二楼,选了一间靠南的房,祝玛留下钥匙就走了。
屋子里有四张床,分上下铺,靠近门的空地上铺有地毯,两个小沙发软软的,坐上去还会下陷,沙发套里装有用来支撑的轮胎,墙上挂有一串串暖黄色的氛围灯,还有一幅油画——画上是一条藏族气息浓郁的小巷,耸立两边的白墙在阳光下一面明一面暗,经幡悬挂其间,一个红衣喇嘛正往深处走,只留下一道仿佛置身于风雪中的模糊背影。
枭哥和药蓠检查装备,我出门想找厕所上,不曾想在一楼听到祝玛的帐篷里传出老板娘的声音:
“拿回去吧,祝玛,我早就不干了。”
枯姆有些急:“这真的比你之前那些都好!”
“我现在只爱酒。”老板娘似乎不高兴了。
帐篷里沉寂片刻,忽然“砰!”一声,好像有人跌倒,将什么东西撞翻了。
“狗子!”
听脚步声,老板娘要出帐篷了,我赶忙跳到集装箱的墙后躲起来。
忽然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好在我熟悉这气息,是药蓠。
“厕所难道不应该在那儿么?”药蓠压低声,指了指反方向。
我挣开他,进去才发现那是一间旱厕,没有灯,角落里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我没想太多,当即开始解决,不料没等释放完,那团东西突然发出一声叹息,吓得我一下子尿不出来了,更可怕的是,那东西竟然炸了毛一般越变越大,还散发出比旱厕本身的味道还要浓上百倍的恶臭,我慌忙提上裤子,因为那东西比我更靠近门,只好缓缓蹲下,将自己隐藏在墙后,紧接着那东西“哗啦”张开,也不知将什么热乎乎的溅了到处都是,总之我身上也有,黑暗中我只看清那似乎是一只大得离奇的鸟,它便一下子撞开屋顶,飞了出去。
这时,药蓠赶了过来,打着手电,我这才发现,狭小的空间里溅满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