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耳女孩来到村子里已经半个月了。
在高烧中她昏睡了整整五天,她的生命惊人的顽强,挺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后,病情渐渐好了起来。在乔家的照顾下,恢复了些许精神。
虽然从昏睡中苏醒,不过兽耳女孩依旧像婴儿一般,醒的时候并不多,更多的时候都在报复般的睡眠。得益于这些天的休息,伤口的恢复情况甚至称得上乐观,腰间那道最致命的枪伤也保持着好转的迹象。
不过这些天的睡眠中,她总是惊醒,然后胆怯而惶恐地观察着周围。耷拉着耳朵似乎在恐惧什么。
在最初短暂的惊讶后,每每兽耳女孩惊醒,她看到的人们——大多数时候是守在床边的乔芳,这位长姐会露出一个柔和又有些无奈的笑容,轻轻揉揉兽耳女孩的脸颊,然后为她温上一碗肉粥。
当这孩子吃完肉粥困意涌来时,乔芳便为她掖好被角,轻轻拍着被子哄她入眠。
偶尔也有并不困的时候,兽耳女孩的想法实在很好辨认,如果看到她吃完粥后没有打哈欠,那多半是要睁上一会儿眼睛了。
这时乔芳会给兽耳女孩找些事情做,或是把手上简单的活计分给她,一边给她讲讲故事,或是教她说说话。
乔家已经注意到了,她并非不能说话,只是不会说。
这个村的人们清楚地知道,除了头顶这点地方,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不同的人在说不同的语言。既然她不会说我们的话,那教教她就好了。
但是总有些奇怪,这个兽耳的孩子似乎能理解乔芳试图教会她说话,但是每当兽耳女孩在鼓励下要开口时,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让她无法说出口。
上一次听到她说话,还是在那个昏暗的废弃城堡里的那句——
“死、了。”
那个画面实在太糟了……!
想到这里,乔芳正在缝衣服的手一紧,灵活游走的针扎误扎了自己一下。
“哎……!”
乔芳忍不住轻声喊了一声。
随即她马上捂了捂嘴,兽耳女孩还在熟睡,乔芳可不忍心吵醒她。
这么想着,当乔芳下意识看向兽耳女孩的方向时,却不想刚好和那对幽绿色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那双有些恍惚的眸子眨了眨,这次她并不是被惊醒的,而是普通地经历了一场睡眠。刚自然睡醒的兽耳女孩眼神总是有些迷离。
她是恰好听到轻呼才看过来的,还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着这边呢……?乔芳并不知道答案,不过她知道的是,兽耳女孩那道纯粹的视线并不令人讨厌。倒不如说这是她平时绝对不会有的眼神。
初醒的幼兽带着对周围的好奇睁开的瞳孔,总归是那么清澈。
在数次眨眼后,短暂的迷离褪去,恐惧让那双眼睛重新蒙上阴翳,兽耳女孩低头缩了缩,温顺而胆怯地别开了视线。
乔芳微微苦笑着揉了揉兽耳女孩,柔声道,“好啦,这次睡了很久呢。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不过今早的粥吃完了,我想想给你做什么吃的……”
“——芳姐芳姐!你看达姨分了什么哇!”
乔芳话音未落,乔六大喊着兴奋地推开门,迫不及待向姐姐展示手里的东西。
紧随而来的老七也挥舞着手里的东西,一边抢答着,“是这个,是这个!”
“小姚姐姐说、说这个种下去明年能长可多了!还不怕冷!”最后进来的乔八也高兴地补充到。
还没来得及看清乔芳的表情,后知后觉的半大小子们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啊……小妹是不是还在睡觉?”
终于,他们看清了被这动静吓得蜷缩在被子里,睁着两个眼睛瑟瑟发抖的小妹。
闯、闯祸了!
三个孩子一人吃了一个脑瓜崩。
“一遍遍的,说了多少次啦。来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把你们乐得这样?”
六颗还带着些泥土的大圆土豆分别被六只手骄傲地举起,额头红红的三个孩子露出了歉意的笑容。
“去年带回来的土豆达姨都种出来了,她说等开春雪化了就教我们种呢……!”乔六一边说着,一边宝贝地捧着土豆,“她说让我们先拿几个去吃,等会儿四哥打猎回来了就去她那里把装筐的领了去。”
“好久没看见土豆了,这么快就种出来了吗……!”看着这大个头的土豆,乔芳的眼里也闪起了光。
“芳姐芳姐,要我说、要我说,我们三个就能抬动那个筐子!”乔七拿着土豆兴奋地比划着,一旁的乔八也连连点头,“四哥、四哥回来得可累了,我们现在就、就去搬来吧!”
“瞧把你们乐的,先放灶台边吧,”芳姐笑了笑,把手里缝到一半的衣服规整规整放在凳子上,“把手擦擦,去取三盘奶酪给达姨家送去,咱们也不能白拿人家。那筐土豆,你们要是能搬动就先搬回来吧,别逞强,要是搬不动晚些让四哥跑一趟就成。”
“得嘞!”
三个孩子风风火火地放下了土豆,按照姐姐的指示飞快地行动了起来,很快便端着奶酪跑了出去。
“哎,这么急躁,门也不带上。”乔芳无奈笑笑,把隔绝室外冷气的门重新关上,一边思索起来。
“好久没见到土豆了,个头真大呀……唔,正好,让我想想,小时候娘好像是这么做的……”
乔芳自言自语着,从缸里取了些水清洗起土豆来。
在被子里的兽耳女孩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看到乔芳将六颗土豆洗净,然后放在锅中加清水闷煮,待到半熟后从锅里捞出来放盆里稍微冷却,再用手剥去土豆的表皮。
随着土豆出锅,顿时屋内飘出了独属于土豆的香味——独特的淀粉与蛋白质混合而出了类似青草与泥土的味道,但比草更浑厚,比泥更清香。
兽耳女孩抬起头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土豆,更是第一次闻到熟土豆的气味,与肉不太相似,但是同样刺激着味蕾。
正在剥皮的乔芳注意到了像小狗一样嗅闻的小妹,乔芳笑了笑,指指手里剥到一半的土豆,“小妹,来试试吗?”
兽耳女孩愣愣地点了点头,她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剥皮,那层皮看起来明明很薄,似乎直接吃下肚也完全没问题……不过她听乔芳的话,既然乔芳需要给土豆剥皮,那兽耳女孩也乖乖照做。
“小心烫噢,来你剥我这个,要凉一些。”乔芳走到床边,然后将手里的土豆给了兽耳女孩,沉甸甸的手感加上刚从锅里捞出来,这土豆暖得像个小火炉,让这个孩子睁大了眼睛。
她就这样定定地双手捧着手里的土豆,有些不知所措。这双满是疤痕与老茧的粗糙小手仿佛没干过精细活。这颗土豆已经半熟,微微发软的表面让兽耳女孩一时甚至不敢动手,似乎是在害怕自己没控制好力道将土豆弄坏。
乔芳转头从盆里再取了一个土豆,便看见自己的小妹捧着土豆盯着它大眼瞪小眼。乔芳稍微疑惑了一下,不过很快理解了兽耳女孩的困境——小妹似乎不会剥皮。
“来,我们要这样做——这只手拿好土豆……”
于是新取的土豆被放回盆里,乔芳侧坐在兽耳女孩身后,然后青年女性的手覆在了孩子的手上,手把手教兽耳女孩剥皮。
兽耳女孩讨厌,或者说恐惧着与人过近的接触——因为那往往代表着暴力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她同样恐惧有人在自己身后,在视线之外无法预测的动作让她不安,不知道痛苦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又或许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身后的人夺走性命。
当乔芳坐过来时,兽耳女孩紧绷着身体,耳朵下压着,呼吸压抑着加快了。
但是随着乔芳温暖的双手轻轻覆住自己的双手,随着那轻柔而细致的动作和温和的的语气,仿佛一切痛苦回忆都被消解了。
虽然有人在身后,但是兽耳女孩与乔芳相隔近到前者的背能感受到后者的平缓心跳,那双手也在兽耳女孩能够看到的地方,而不用担心会被突然殴打。
不安渐渐褪去,僵硬的双手也渐渐放松下来,跟随着乔芳的引导,兽耳女孩很快掌握了剥皮的动作。
原本这也不该是什么困难的动作,倒不如说三岁的孩子也能掌握。
乔芳没有过多地责备这个孩子的笨拙,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小妹与普通孩子有不一样的经历——耐心与爱心是她所选择的教育方式。
“好啦,就是这样,你学得很棒噢。”
很快乔芳收回手,将这颗土豆再次全盘交给了兽耳女孩,然后坐回自己的凳子,重新取出下一个土豆开始继续剥皮。
兽耳女孩眨了眨眼睛,面对手里这颗完全属于自己的土豆,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剥皮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很仔细。
当乔芳剥完剩下五个土豆时,兽耳女孩也结束了与自己手里这颗的奋斗。
乔芳将土豆放回盆里,然后揉了揉兽耳女孩的脑袋一边微笑着夸奖。
随后白白净净的土豆们被再次放到水里炖煮起来。
在煮土豆的间隙,乔芳从地窖里拿出一个小瓦罐。待到土豆已经软烂,便将他们再次捞到了盆里。随后用大勺混合搅拌这盆热气腾腾的土豆,同时加入了适量的盐——这是一盆再普通不过的土豆泥。不过稍有不同的是,乔芳从瓦罐里舀了一小勺肉酱淋在上面。
甜美的肉酱与熟透的土豆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带着浓烈香味的热气弥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宣誓着自己的美味。
香气包裹着乔芳,她轻轻闻了闻,露出了满意地笑容。随后她盛起一碗递给兽耳女孩。
兽耳女孩接过碗,面对这份完全陌生的事物,仔细嗅了嗅。
然后才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了一口。
那双碧绿的瞳孔亮起来了。
乔芳看着这一切,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看见兽耳女孩快乐的吃东西,真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情。
“姐!我们回来啦——哇,好香!”
一切都刚刚好,三个毛躁的孩子抬着一大筐土豆跌跌撞撞地闯开门,便被这刚出锅的香味狠狠吸引。
“回来啦,把土豆放地窖里,然后擦擦手来尝尝吧。”乔芳一边笑着吩咐弟弟们,一边开始取碗盛土豆泥。
“得令!”
孩子们风风火火把土豆搬入了地窖,匆忙用衣角擦了擦手,便迫不及待地围到了乔芳身边——
“辛苦啦辛苦啦——”
乔芳笑着往孩子们一人怀里塞了一碗肉酱土豆泥。
得到美味的孩子们兴奋地笑着,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然后眼里闪着光,欢呼起来。
“嗯————!!超级好吃!!!”
“姐姐最好啦!我还要一碗!”
孩子们狼吞虎咽之后,捧着三个空碗绕着乔芳打转,“还要一碗,姐姐!”
“姐姐姐姐,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姐姐最好!”
“……姐、姐姐。”
一个小小的声音出现在了队伍里。
她的语气有些胆怯,笨拙又小心翼翼。
试探着确认乔芳是否生气,兽耳女孩压着耳朵,悄悄观察乔芳的表情。
他们不喜欢兽耳女孩说话。
最开始兽耳女孩尝试过,好不容易理解学会的求饶的词语,请求的词语,这些东西只会换来一次次毒打。
他们说狗不配说人话。
他们说要是敢开口就打烂她的牙。
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威胁,但是那语气和动作就是那个意思。这一点她已经深刻理解了。
他们只喜欢一个词,“死了”。这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狗就该咬人杀人。
兽耳女孩再也不开口了。
“不许说话”已经被刻入了她的条件反射中。
哪怕变得迟钝,但是她终究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够在新的环境里很快理解,现在的驱使者有新的意图——他们想让她学会说话。
但是过去恐怖的阴影让她每每想要开口时喉咙就仿佛被堵住,仿佛一旦开口,接下来到来的就会是毒打的痛苦。
如果用暴力的话,或许能逼迫兽耳女孩开口吧,为了不挨打,她一定会努力吐出对方想听的话的。
但是没有人逼迫她。
乔芳,以及乔家的人们,只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她说话,对她微笑,给她食物和衣物。
虽然兽耳女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但是她要达到他们的期待。
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发地,想要吐出话语。
想要对表示感谢、想要让他们安心——她的内心已经很久没有生发出这样的感情了。
这份的情感终于发芽,小小的勇气让她终于吐出了话语。
兽耳女孩学会的第一个北语词汇是“死了。”
现在她会第二个词汇了,
“姐姐。”
乔芳的眼睛眨了眨,她带着惊喜又感慨的笑容,回应兽耳女孩的话,“嗯!小妹要再来一碗吗?”
三位哥哥睁大了眼睛,他们“哇——”声过后,围着自己的妹妹争先恐后地夸奖,还混着开心而兴奋的声音,“我是六哥喔!”“也、也叫叫我嘛……我是七哥……!”
好在,这次鼓起勇气的结果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