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劫掠粮食商人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异族的孩子依旧作为炮灰,在那间泥房子里苟活。
期间强盗们又进行过数次打劫,幸运又或者说不幸的异族孩子总能在那些最致命的进攻中生还。原本有百人的炮灰队伍哪怕不断补充,如今也只剩下数十人,而她正是其中之一。
吃饭的嘴变少,似乎能分到的残羹剩饭变多了,但是强盗们的寻乐子活动也更加集中在了她身上。那些痛苦的折磨不断麻木着异族孩子,没有多的精力去给她机会思考些什么,一切的行动都变得单纯——为了不挨打,为了活下去。她的眼神变得麻木,原本碧绿的瞳孔蒙上了惊恐怯懦的阴翳。
而强盗们似乎也并不急于补充多的炮灰——因为沃尔卡的冬季已经到来了。大雪会封锁道路,商队不再路过这里,能供他们打劫的只剩下更远的一些村庄,但是沃尔卡并不止他们一窝强盗,经过多轮洗劫,那些地方已经没有多少油水了。所以他们只留下了一些命硬的,或者说,能在大雪封山后给他们带来一点乐子的炮灰就够了。
由折磨与饥寒构成的冬天,开始了。
随着第一朵雪花飘落,渐渐地花狗在泥房子周围出现的频率变低了。雪会暴露踪迹,而且冬季没有多少猎物,哪怕有时候异族孩子见到花狗,它也是骨瘦嶙峋——和自己一样。
待在泥房子的日子里,异族孩子总是靠坐在墙边,麻木地盯着栅栏窗户发呆,等待着花狗的到来。
异族孩子没有精力去思考花狗为什么越来越少出现,甚至没有意识到对她来说这个唯一能触碰到的温暖生物,是她冬天里最后的慰籍。她只是遵从着本能望着栅栏,渴望着食物与温暖。
然而等待来的并不是花狗,而是一场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
“……”
好饿。
投放食物的窗口迟迟没有打开。异族孩子能听到泥房子外面是狂暴呼啸的风雪,这之中没有熟悉的铁桶声。
整整三天没有人往泥房子里丢残羹剩饭,那些强盗们只是缩在温暖的房屋里,全然不想冒着暴风雪走出那么几步将残渣丢给这些炮灰。
三天没有摄入任何东西,这间被冰冷包围的泥房子寂静得和停尸房无异。
终于到了第四天,暴风雪小了很多,已经勉强能够视物了。但是打开泥房子门后炮灰们获得的不是三天的剩饭,而是冰冷残酷的鞭子——监工将鞭子抽地作响,命令所有炮灰都动起来。
要冲锋了。
监工将鞭子无情地抽在每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上,有的颤抖地爬了起来,而更多的永远没能睁开眼睛。
“**的,懒鬼!都起来干活!”
原本就处于极度饥饿中,三天滴水未进的异族孩子意识已经无比模糊,哪怕鞭子落在身上,也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回应了。知觉已经麻木,已经连饥饿也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温暖……异族的孩子感觉双眼已经不受控制——
就这样闭上眼睛吧。
这样就再也不怕寒冷……再也不怕饥饿了……
就像泥房子里的其他人那样。
异族孩子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她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世界陷入了黑暗。
意识拥抱了温暖。
“……”
就像……
就像爸爸一样——
一阵电流伴随着清晰的画面突然直击异族孩子的心灵。
她混沌的大脑想起了父亲死时的样子。
他没有闭眼。
自己的父亲至死,都睁着眼睛。那墨绿的瞳孔凝望着在父亲怀里痛哭的自己。
带着不舍与悲伤。
还有那热切的期望。
“……你要……活下去……”
父亲的瞳孔黯淡了。
但是他的表情、语气、他最后的话语,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异族孩子的心灵。
——活下去。
“……!”
异族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心脏再次挤出了力量,她重新大口呼吸着,尽管视线周围还是一片模糊的黑暗,但是卷土重来的寒冷、疼痛与饥饿共同提醒着她——
我还活着。
颤抖着、摇晃着,爬起来,跪着膝盖,双手撑着地,然后站起来。
另一支强盗没能储备足够过冬的物资,在暴风雪时到了极限。现在他们抱着鱼死网破的杀气来劫掠隔壁的强盗了。
用作防护的木栅栏早已被破坏出了一个缺口,当本营地的强盗通过惨叫意识到有人闯入时,已经被对方砍死了好几个巡逻的小弟。
闯入的强盗从缺口涌入,他们逼问找到了仓库的位置,向着那栋石头建筑包围过去,并且杀死了守卫占领了仓库。而本地的强盗则在听到号声和喊声后从营地各处涌出来,砍杀一切闯入者。
闯入者成为了被包围者,他们囿在仓库里,虽然夺得了物资,却被本地的强盗团团包围,没有办法离开了。
强盗们要在这些闯入者霍霍完自己的物资前把他们揪出来杀掉。
闯入的强盗们则要在被揪出来前最后纵情享受仓库的物资。
这场战斗一开始就毫无悬念,这里是本地强盗的地盘,他们在温暖的室内好吃好喝了三天,而闯入者则是顶着暴风雪,受饥饿所迫前来鱼死网破的。
炮灰们被推入仓库打头阵,随后而来的本地强盗涌入,一时间砍杀声一片。
闯入方的一名少年强盗在混乱中被砍了数刀,但是凭借着瘦小灵活,最终还是趁乱从仓库里逃了出来。
他满身是血拼命狂奔着,往栅栏的破口处跑。
他知道这伙强盗会抓俘虏当炮灰,他不想被抓,更不想死啊!
逃跑,逃跑!虽然冰天雪地不知道能去哪,但是也比被抓住强!
谁也别拦我!
破口近在眼前,但是前面的小片空地上居然有人拦路——
那是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灰色花狗,身下压着一个长着狗耳朵的脏小孩。他们刚好挡在了破口前。
“滚开!”
顾不了这么多了,少年抬起脚,一脚踹向了花狗!
却不想这狗比自己想象地灵活,居然躲过了这一脚——
并反口咬来。
“啊!”
被咬中小腿的少年吃痛大叫一声,那狗的力道仿佛是要将他的肉咬下来!他举起手里的小刀向着狗刺去!
“呲——”
鲜血喷涌,咬得过紧的狗没来得及躲开,被少年刺中了侧肋。瞬间咬合力便松了下来。
“哈…哈……松口!”
少年踹出另一脚,那狗被踹到了一边。
已经杀红眼的他马上将小刀对准了剩下的狗耳朵小孩,他可不想被这个小孩暴露自己的去向!
——————
泥房子的门开着,监工已经驱使着那最后几个能动的炮灰离开了。
重新睁开眼的异族孩子颤抖着站了起来。
她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饥饿告诉着她,自己该去寻找食物。
但是这间满是尸体的泥房子一定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朋友……朋友一定知道食物……在哪。
就在她打算迈步去找自己的朋友的时候,她看到那条花狗来到了泥房子门口。
原本应该欣喜……异族孩子却并未接近花狗。
她看到花狗幽绿的瞳孔盯着自己。
一种与暴风雪同样寒冷的东西冻结了她的内心。
那一瞬间她迟滞的大脑意识到了。
花狗是来寻找食物的。
花狗是来寻找自己的。
一直以来的同行不是出于其他原因,只是因为……花狗在看护自己的食物。
它一路尾随奴隶商队,是因为她会提供食物。
它曾舔舐她的额头,是因为她的额头有新鲜的血。
它时不时出现在泥房子附近,是因为这里有强盗的营地。
现在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
该进食了。
当花狗与异族孩子对视的那一刻,前者猛地扑了过来——目标是她的脖子。
——这样啊……
她理解了这个悲哀的事实。
尽管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但是异族的孩子依靠条件反射躲开了扑咬。
她想要逃走,她要离开这个会让自己死去的泥房子。
于是两条腿交替着迈出,带动着残破的身体,摇摇欲坠地跑了起来。
花狗没有吠叫,只是紧紧追逐着她,等待着饮血的那一刻。
踏过泥房子附近厚重的积雪,她找到了一条被新踏出来的路径。强盗们都集中在仓库了,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这个时候……一定能跑掉吧。
她奔跑着,甚至那道缺口已经近在眼前——
身体终究到了极限,她一个趔趄,眼前不断地闪烁着黑点。她明白自己一旦倒下,困倦感便会卷土重来——在触碰地面的最后一刻她用手肘撑住了地面。
匍匐着,她努力撑起身体——
已经是极限了。
好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眼睛睁不开了。
好冷……身体好僵硬。
她向着前方伸出手。
好痛……全身都好痛。
接着这只手便被花狗踏住,紧跟而来的它扑向了异族孩子。
——不……
异族孩子蜷缩着,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
饥饿的野兽将异族孩子压在身下,血腥的利齿已经探入她的脖子——
“滚开!”
有什么人吸引了花狗的注意力。
眨眼睛,她看到花狗就被刺中了。
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刀刺入的寒光和抽出时的鲜红。那溅出来的血洒了她半脸。
微张的嘴吃到了血的味道。
皮肉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自己是如此,他人也是如此。
她意识到了。
当下一刻那带着鲜血的寒光转向自己时,本能已经给出了回答——
她立刻扑向了这名少年。
花狗可以撕咬猎物,那么自己也可以。
原本阴翳的瞳孔蒙上了一层血红,是敌人的血,是猎物的血。
是她杀戮的本性。
面对突然的暴起,少年没有来得及反应,本就瘦小的他被后坐力瞬间扑倒。随后那本应稚嫩的犬齿精确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啊,救……!”
慌乱地少年举起小刀,向身上的孩子,一刀捅去!
“!”身上已经有很多伤口了,而少年的这一刀直指要害,但是哪怕剧烈的疼痛传导到全身,她也绝不松口。
少年还没来得及划出第二刀——
“呲——”
她生生咬开了少年的脖子。
动脉的血流四溅,少年痛苦地垂死挣扎着,狂奔地刺向异族孩子!
一刀又一刀,她的背上已经血肉模糊。
她没有松口。
直到少年抽搐着,小刀掉在雪地上。
直到双方涌出的鲜血在少年身下汇成一小潭刺目的湖水,又在寒风中冻结起来。
她终于抬起头。从敌人的尸体上摇摇晃晃地坐起来。
嘴里还残留着方才的鲜血,有花狗的,有少年的,也有自己的。
背上的伤很严重,自己也彻底到了极限。恐怕马上就会栽倒下去吧。
伤口很疼,恢复伤口……需要吃东西。
少年的心脏已经停止,潜意识告诉她,已经死去的人类尸体是不能吃的。
——……好饿。
她看向了倒在一旁的花狗。
涌出的血腥刺激着异族孩子麻木的神经,而那花狗尚在起伏的胸脯还有微微的热气。
异族孩子牙齿关节上下打着架,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狰狞,她的双手剧烈颤抖着,缓缓伸向一片深红的花狗——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昔日的“朋友”已经是如此模样。
——肉……
那干瘦脆弱的满是疤痕已经冻得发紫的手,僵硬地,缓缓摸了摸花狗的头。
正如曾经每一个被铁链束缚在笼子里的夜晚,异族的孩子只是轻轻摸了摸它。
“……“
——……。
正如那些夜晚里一样沉默,不同的是,枯死的内心再无言语。
花狗睁开黑色瞳孔的眼睛,最后看了异族孩子一眼,随后痛苦的闭上。
它不配拒绝。
黑色肮脏的雪很快就将这一切覆盖。
只剩在血腥间苟活的异族孩子已经很难察觉到一件事情——
自己现在身上的气味,和“朋友”一样了。
同类相食的气味。
—————
几乎是这半年唯一一次饱腹后,异族的孩子没能逃离那群强盗。
在仓库一战后,所有闯入的强盗都被杀死泄愤。现在炮灰只剩下她一个了,沃尔卡的冬季算不上短,而强盗们需要找些乐子。
异族的孩子连自己活着的理由都已经忘记了。只是遵循着本能,犹如一条真正的野犬,在与畜棚无异的泥房子里苟活着。
我要吃。
我怕痛。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
幸运而又不幸,她的生命是如此的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