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起来,明晃晃地炙烤着干燥的土地,蒸腾起一层扭曲的热浪。
村口那棵老槐树的稀疏树影,也缩成了小小一团,再难提供半点荫蔽。
围观的人群早已耐不住暑热和枯燥,三三两两散去,只剩下几个闲汉和好奇心重的妇人,远远地蹲在屋檐下或树根旁,一边摇着破蒲扇,一边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交头接耳地嘀咕着。
时间在灼热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程隐的耐心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汽,迅速消磨殆尽。
他烦躁地解开西装最上方的风纪扣,露出一点汗湿的脖颈,低头瞥了一眼腕上那块锃亮的瑞士表,眉峰紧紧蹙起,语气里裹挟着明显的不虞:
“这老东西,属王八的?爬也该爬到了!再磨蹭下去……”
他后半句带着戾气的威胁隐没在唇齿间,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已足够让旁边的副官程青和阿蛮都绷紧了神经。
阿蛮性子急,早就等得不耐烦,他抓了抓刺猬般的短发,瓮声瓮气地开口:
“少爷,要不俺去催……”
“催”字刚出口,话音未落。
一个细弱、带着怯意和试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响起,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紧绷的弦上:
“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靠在黑色福特轿车灼热车身上的穆翊珩和程隐,被那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交谈,同时抬起了头。
隔着稀疏围观人群投来的好奇目光,穆翊珩的视线落在几步开外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衫裤,整个人灰扑扑的,脸上更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和汗渍,几乎辨不清原本的五官轮廓。
唯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在脏污的小脸上显得格外明亮——清澈,灵动,此刻却盛满了怯懦与惶惑,像林间受惊的幼鹿。
当她的目光怯怯地、带着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盼,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穆翊珩脸上时,他心头猛地一窒。
那双眼圈微微泛红,眸光羞怯闪躲,泫然欲泣的模样,竟与他幼年时豢养过的那只雪白兔子受惊时的眼神,诡异地重合了!
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漾着凄楚的水光,瞬间便能勾起人最本能的怜惜。
“你……是小七?”
穆翊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一步步走近。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骄傲明媚、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像雪玉团子般干净整洁、会像小炮弹一样风风火火冲进他怀里的妹妹,判若云泥!
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心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你……是我的哥哥吗?”
少女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乡下口音的软糯和怯生生的试探,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穆翊珩恍惚的心弦,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
穆翊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坚定:
“是,是我。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他再向前一步,距离少女已不足三尺,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别怕,小七。有哥哥在,从今往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既是承诺,也是对自己迟来多年的愧疚的告解。
靠得更近了,穆翊珩终于能更清晰地打量眼前的少女。
巴掌大的小脸被尘土完全覆盖,只能隐约看出清秀的轮廓。
一头枯黄干燥的青丝,被随意地编成一条松散的麻花辫垂在身后,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那身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旧衣,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躯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轻易卷走。
穆翊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难以呼吸。
眼前这卑微怯懦、饱经风霜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江岚城人尽皆知、光芒万丈的穆家掌上明珠,重叠又撕裂,形成一幅无比刺目的画面。
他不再犹豫,张开双臂,将少女那瘦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身躯,轻轻而郑重地揽入怀中。
在拥抱的瞬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低垂的后颈——那里,一块形状模糊的暗红色印记在脏污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同时,他宽大的手掌也无意间包裹住了她纤细的手腕,那触感……竟出乎意料的细腻白净,与脸上的灰暗形成鲜明对比。
被彻底晾在一旁的程隐,始终维持着双手环胸、斜倚车身的姿势。
他没有上前打扰这“感人”的重逢,只是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
不动声色地在少女身上来回逡巡,从她沾满泥土的破布鞋,到不合身的旧衣,再到那藏在尘土下的轮廓和那双过于“生动”的眼睛。
最后定格在穆翊珩紧握的那截过分白皙的手腕上。
一抹若有所思、带着玩味和审视的弧度,悄然爬上他的嘴角。
“嘿呦!各位军爷、少爷!”
村长李有田终于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
“人…人我带来了!这位就是你们要找的穆……”
他邀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隐一个冰冷似刀、带着无声警告的眼神扫过来,吓得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差点绊倒。
程隐这才懒洋洋地抬起下巴,朝着阿蛮的方向随意一点,声音带着一丝打发人的漫不经心:
“行了,没你事了。去找那小子,你的辛苦钱少不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紧紧相拥的兄妹身上,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人家兄妹好不容易团圆,闲杂人等,就别杵在这儿碍眼了。”
程隐斜倚在滚烫的车身上,目光却并未完全被那“感人至深”的兄妹重逢所吸引。
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细小的芒刺,悄然扎在他心头。
眼前这个怯懦脏污的少女,与记忆中穆家小七那骄阳般明艳的影子,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
他拧着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随即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捅了捅身旁那个哭得直抽抽、仿佛天塌下来的少年阿蛮。
“喂,小子,”
程隐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
“光顾着嚎了,还没问你叫啥名儿?跟着你家木头少爷混,总得有个响亮字号吧?”
阿蛮正沉浸在“找到小姐”的巨大悲喜中,被程隐一捅,猛地抽噎了一下,挂着两行清泪的大眼睛嫌弃地瞪过来:
“要…要你管!少爷说了,你们程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披着人皮的狼!”
他一边带着浓重鼻音控诉,一边不知从哪块破布里摸出一张皱巴巴、沾着不明污渍的手帕,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声音响亮得惊人。
“啧,”
程隐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穆翊珩这厮,在西洋几年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在背后编排兄弟了?”
他不再理会这个哭包小跟班,视线越过相拥的兄妹,投向远处炊烟袅袅、显得格外平静的村落深处。
那点违和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投入水中的墨滴,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拉扯着他——
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他去发现。
如果此刻错过,必将抱憾终生。
“行了,鼻涕虫,别嚎丧了。”
程隐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等会儿让程一留下处理后续,你们兄妹先回城安顿。”
他交代了一句,也不管阿蛮听没听清,更没看穆翊珩一眼,眉头紧锁,几乎是凭着一股莫名的牵引力,抬脚便朝着村中那条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大步走去。
他步履很快,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将村口那场真假难辨的“团圆”戏码彻底抛在身后。
几个坐在老槐树荫下纳鞋底、嗑瓜子的村妇被他匆匆的身影惊动,停下了家长里短的闲聊,目光追随着这个与破败乡村格格不入的、穿着昂贵西装的挺拔身影。
“诶!恁们快瞅瞅!”
一个豁牙的大娘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看热闹的兴奋,
“那不是李有田家的丫头秀秀吗?咋跑那贵人车上去了?”
“可不就是她嘛!”
另一个胖妇人拍着大腿,瓜子壳吐得老远,
“俺瞅着那身板、那走路的劲儿,就是秀秀那丫头!错不了!”
“奇了怪了,”
第三个妇人满脸困惑,
“她不是老李家捡来的闺女吗?啥时候成了城里头金贵的小姐了?”
“捡来的?”
豁牙大娘嗓门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随即又赶紧压低,
“俺滴娘诶!俺当年可是亲手从她亲娘肚子里把她接出来的!就在村东头老赵家的破屋里!那血水……啧啧……俺记得真真儿的!”
这些裹挟着惊人真相的窃窃私语,如同夏日的蚊蚋嗡嗡,被程隐匆匆的脚步带起的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并未听见。
此刻,日头已近中天,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在热浪中扭曲。
程隐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又将身上那件碍事的、价值不菲的英伦格子呢西装外套利落地脱下,随意地搭在右臂弯上。
他毫不在意昂贵的衣料蹭上灰尘,就这么微微敞着领口,露出一点汗湿的锁骨,带着一身与周遭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与不羁,
漫不经心却又目标明确地,踏入了村庄深处那片未知的、仿佛在无声召唤他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