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快救我！“
原本瘫软如烂泥的柳莽突然触电般弹起，竟生生挣开了绳索。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院门，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活像只被开水烫过的癞蛤蟆。
穆南嘉挑眉看着这个前一秒还怂如鹌鹑、此刻却跑得比兔子还快的男人，忍不住腹诽：
“就这点出息也敢当村霸？“
车门“砰“地甩开，先迈出来的是一双锃亮的军靴。
随着皮质风衣下摆划过车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踏入院中。
穆南嘉缓缓舒展着因久卧而酸痛的四肢，青布鞋尖轻点着挪到翠云夫妇身侧。她双臂交叠，斜倚在廊柱旁，一双凤眼半眯着打量那群汹汹来客。
虽是新醒之人，对这陌生地界尚不熟悉，但见那十来个短打汉子提着棍棒闯进院门，便是三岁孩童也晓得——这是来者不善了。
“翠云姐，实在对不住，倒连累你们了......“她话音未落，喉头便是一哽。青砖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哼哼唧唧的泼皮，原本齐整的菜畦如今狼藉一片。
翠云将掩在囡囡眼前的手放下，那粗粝却温暖的掌心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拂去半片枯叶。“南嘉妹子说哪里话，今日若不是你......“话到此处突然收住，只余一声叹息。
小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满地打滚的恶徒，竟露出几分雀跃之色。可惜穆南嘉正拧着眉头盘算后事，未曾留意这孩子的神情。
“可这院子......“她望着歪倒的葡萄架，折断的晾衣竿，心知虽是自卫，那柳莽背后却有青帮的靠山。初来乍到就惹上这等麻烦，倒像是命中劫数。
思及此，她忽地挺直腰板：“不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横竖......“
“保护夫人！“
蒋霂刚踏下别克轿车，就见个泥人似的家伙跌跌撞撞扑来。他下意识横臂一挡，待看清那满脸煤灰的面容，不由失笑：“原是二少爷，怎的这副模样？“
“幺弟，你又胡闹。“
后排车门徐徐推开，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款款而下。
她身着一袭湖蓝色暗纹旗袍，袖口银线绣芍药，云纹隐现，下摆木槿盛放，素雅中透着一丝矜贵。
青丝高挽，银簪斜插，肩上流苏披肩随风轻荡，腕间檀木佛珠缓缓捻动，衬得她愈发温婉从容。
女子肤若凝脂，指如削葱，眼波流转间媚而不妖，朱唇微启，嗓音清泠似山涧溪水，听得人耳根发软。
“翠云姐，那流氓方才喊她'阿姐'？“
穆南嘉原本抱臂冷眼旁观，却在看清那女子容貌时，眸光倏地一亮——到底是个俗人，谁能不爱看美人？
她单手支着下巴，眉头微蹙，细细打量来人，莫名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可当视线扫到贵妇身旁的副官时，她屁股陡然一疼，记忆瞬间回笼。
翠云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解释：
“方才拦柳莽的，是警察署稽查科魏科长最得力的手下，蒋霂蒋警官。至于那位……“
她朝美人方向抬了抬下巴，
“正是柳莽的亲姐姐，前年嫁给魏科长做续弦的。“
翠云在村里已算高挑，可站在穆南嘉身旁，竟生生矮了半头。
“哈？！“穆南嘉眉梢一挑，
“那美人真是那小瘪三的姐姐？“
穆南嘉瞪圆了眼，目光在哭得涕泗横流的柳莽、他那仙子似的阿姊，以及一旁满脸嫌恶的蒋霂之间来回扫视，半晌憋出一句：
“这……真是亲姐弟？“
她嗓门清亮，惊得院里众人齐刷刷望来。
柳莽正欲扑向自家阿姊哭诉，却被蒋霂横臂一拦，踉跄着刚站稳脚跟，就听见这声毫不掩饰的惊叹。
他自然晓得自个儿生得不如阿姊俊——
阿姊肤若凝脂，他面如黑炭；阿姊杏眼柳眉，他鼠目蒜鼻。
村里人虽不敢明说，背地里没少嚼舌根。
可今日竟被个野丫头当众戳破，还顺带揍了他一顿！
“岂有此理！“
柳莽越想越恼，一抹鼻涕，跳脚骂道：“侬才瘪三！侬全家瘪三！“
穆南嘉瞧着那张皱成核桃的鞋拔子脸，再瞥一眼旁边娴静如画的柳家阿姊，实在按捺不住：
“我又没点名道姓，侬倒急着认领？“
她抱臂冷笑，
“这般心急火燎的，莫不是赶着去投胎？“
“你……！”
柳莽一噎，竟找不出话驳她，只得涨红了脸干瞪眼。
柳莽一时语塞，支吾着竟接不上话。
“我什么我？“
穆南嘉腰肢一拧，双手叉在月白衫子前，
“你爷爷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不见你入土为安，阎王爷都不敢收我！“
她不曾想，这句气话竟在多年后一语成谶。
当故人依旧，唯独她守着孤冢远行，方知戏言最是命数。
“够了。“
柳珺款步上前，湖蓝旗袍下摆扫过青砖缝里的碎叶。
她方才下车时，就见自家那个混账弟弟被反剪双手，正与个姑娘吵得面红耳赤。
可当目光落在那姑娘眉眼间，柳珺指尖的佛珠忽地一顿——
太像了。
像极那年雪夜里，将她从乱枪中拽出来的恩人。
只是眼前人眸中还跳动着未经世事的星火，不似那人眼底淬着寒冰。
“阿姊！快把这死丫头......哎哟！蒋霂你绑我做甚？！唔！阿姊你......“
蒋霂得了夫人眼色，利落地将柳莽身上那件沾满尘土的外衣剥下，抖了三抖才勉强忍住嫌弃。
他手法娴熟地将人捆成粽子，却在抬头瞥见穆南嘉时，指节突然僵住。
“再嚷一句，“
柳珺捻着佛珠，
“就让蒋副官赏你顿竹板炒肉。“
柳莽顿时缩成鹌鹑，再不敢吱声。
“怪事......“
穆南嘉偷偷揉着隐隐作痛的尾椎，
“那美人姐姐瞧我的眼神，活似见了故人。还有她旁边那个冷面煞星......“
她蹙眉嘀咕，
“怎的他一瞪我，屁股就发紧？“
她不知，十步开外，有人面若平湖，心里却早已惊涛拍岸。
“翠云姐、铁柱哥，柳莽这孩子从小被我纵坏了，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柳珺莲步轻移，流苏披风在晨光中泛着细碎银芒。
她环顾满院狼藉——歪倒的藤架、散落的陶罐，眼底愧色更深，向夏家夫妇盈盈一福。
夏铁柱搓着粗粝的手掌憨笑：
“柳家妹子这话见外了，乡里乡亲的......哎哟！“
话未说完，便被翠云一肘子截住话头。
“小珺，“
翠云缓步上前，温声问道，
“你咳疾未愈，魏公馆那样好的养病地界不待，怎的冒风回来？“
柳珺拢紧披风，指尖在檀木佛珠上摩挲两圈。
“原想着回来瞧瞧幺弟......“
她望向缩在蒋霂身后的柳莽，叹息如烟，
“不料刚进村就撞见这不懂事的闹事。“
忽而话锋一转，眼波斜斜掠过翠云肩头：
“这位姑娘瞧着面生，不知......“
“不过是远房表侄女，“
翠云侧身挡在穆南嘉前头，袖口沾着灶灰的补丁恰巧遮住少女半张脸，
“乡下丫头莽撞，方才出手没轻重......“
“无妨。“
柳珺轻笑，耳畔翡翠坠子晃出泠泠清光，
“幺弟皮糙肉厚，倒是姑娘可曾伤着？“
穆南嘉突然从翠云背后探出脑袋。
“这位姐姐，“
她眨着眼，鬓角碎发被风吹得翘起，
“我们以前见过么？“
柳珺捻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姑娘说笑了，“
她将佛珠往腕上推了推，流苏披风在风中划出半道弧，
“今日初逢，何来旧识？“
柳珺唇角噙着三分浅笑，指尖却将佛珠攥得发白，面上仍是滴水不漏的疏淡：
“翠云姐，今日叨扰了。“
她正欲转身上车，忽闻身后清凌凌一声——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