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陈淮安这位征战沙场无数的甲子老人破天荒有点不好意思,又很快平复,咳嗽两声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诸位想必早有耳闻,老夫自不用过多解释什么。至于私密谈论的一些话,我不会藏着掖着。”
话语到此停顿,老人故意卖了个关子,慢慢悠悠抽上一口烟。
然在场的众人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岁数,岂能听不出这其中的话中有话,但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一个由头。
相距陈淮安的最近的林啸回头看去众人反应,无一不是微微点头。
一时之间,林啸左右为难,若是自己不去问个理由,就是触犯了众怒,龙啸剑庄在江湖上会落得个缩头乌龟的骂名,虽然这个名不名的没多重要,可终究也要讲个脸面。
不过眼前的陈淮安他更不想得罪,当今朝廷一等一的权臣,又是掌管安北道四州之地的诸侯王,拥军四十余万,相比之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且不谈其他,四十万边军士卒就算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淹了龙啸剑庄,就莫要说是骁勇善战的边关守军,林啸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竟是不觉间汗流浃背,他赶忙扼制胡思乱想,整个人都随之有点恍惚失神。
特别是当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陈淮安意味深长的眼神,林啸一个激灵寒毛炸竖,吞了吞口水只能后退两步。
在一旁坐壁观上的众人见此情形也不好多言,毕竟陈淮安的身份人尽皆知,无论实力还是威信都是当世绝顶,无人能及。
任何一人面对如此不怒自威的仪态都会生出畏惧,更何况那一身滚在死人堆里面的杀气扑面而来,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是个什么意味。
而且他们也不是傻子,聪明人自然有聪明人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因为那最后一人还没有出现,也用不着他们来着急。
楚断崖扶住不断踉跄后退的林啸,沾得一手汗。
羞愧难当的林啸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来解释,本是想要为这张老脸留点面子,可众人都看在眼里。
“林兄莫要为了一点小事而意气用事,你我都是半截入土的老家伙,早已不是少年郎,自当要以脚踏实地为主。”楚断崖寥寥数语,定住林啸心神,亦是说与坐壁观上的众人听。
林啸摆了摆手,知道这话只是客套的场面话,不过也得以让心头阴霾扫去一些。
老人拍了拍背负长剑【龙骨】,低眉看向惬意自在的宁然,想去二十年前那一幕,同样亦是如今的雨夜。
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独自走入龙啸剑庄,入山门的那一刻,便是不由分说出手滥杀庄内弟子,从外门一路杀到内门,直至临近供放历代祖师牌位的衍庆堂放才停下脚步。
而他的理由荒唐无比,竟说是只为了见一见龙啸剑庄的历代祖师,就将庄内年轻一辈的弟子屠杀殆尽,包括山门护法八人,长老两人。
而浑身被血水浸透的宁然只是在供奉历代祖师的衍庆堂坐了一夜,于日出时分,红霞映照天边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也由此让龙啸剑庄被天下武林耻笑,这样的血海深仇,林啸不能不报,便是让一队人马追寻宁然踪迹想要将之暗地里抹杀,可却一人都没有回归山门,毫无下文可寻。
林啸本想着可能被其他仇人门派暗地里下套,可不曾想,随着事态的发展愈演愈重,武林各门各派尽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面被一一除名抹灭,后来方才知是宁然一手所为。
而眼前的宁然,名动天下的魔道魁首,即使与整个武林为敌,纵然十三门派的大宗师齐聚首,却依然不能使其折腰半分。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代辈有人才出……。”林啸不愿意承认,可又不能不去承认。
楚断崖笑言道:“林兄过不得心里面那道坎吗?”
林啸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回道:“此子若是不修魔道,想必可成天人境界,可惜杀伐太重,罪孽太深,天道不为所容。”
“你信命?”楚断崖手按腰刀,执枪柱地。
于武人而言,命数两字轻重难言。
林啸死死盯着宁然的背影,默然不语又是摇了摇头。
楚断崖自知自讨没趣,索性自顾自退去一步,懒得再多言语。
在旁的陈淮安等得时机已到,对着树干敲了敲手里面的烟斗,散落一点火星忽明忽暗,继而不急不缓收起烟斗别腰说道:“是诸位不肯问,可不是老夫不愿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摇了摇头,无一人搭上话茬。
夜风夹雨有些丝丝凉意,天机阁许平清双手入袖眉头紧锁,按照掐指推衍的结果,那最后一人早就到场,却为何迟迟不肯出现?
一念之间,许平清不禁心头一震:“难不成连同我们也是布局的棋子?”
“为何如此慌张?”相距许平清最近的饲龙所巫芪出声询问,因为他察觉到前者身上的气息有一丝紊乱。
而向来以谋算推衍挥斥方遒的天机阁绝对不会自乱阵脚,这其中一定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许平清不动声色恢复如常,故作镇定说道:“夜深雨下,天凉身冷。”
一声不轻不重的话语在众人耳中却如惊雷,他们猛然回味过来,自聚首露面已有些许时间,而那隐藏得最深的一人,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一面,这难免不让他们怀疑其中有诈!
十位与宁然不对付的大宗师各人各有心思打算,但又都不约而同严阵以待,身上气息攀登临顶。
霎时之间,飘落的雨水滞悬浮空,肉眼可见化作一阵雾气升腾不断。
“你们这些老家伙如此沉不住气吗?”宁然见众人瞬间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心中不禁一阵疑惑。
不过随之又明目了然,看着他们杯弓蛇影的惊慌模样,想必最后一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但简单与不简单,那都没有任何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宁然自下山以来二十数载纵横天下武林无敌手,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无非只是多杀一个人,或者少杀一个人罢了。
而在场众人本就貌合神离,再是各门各派多多少少都有些恩怨,皆是受一旨文书而来,最多卖个面子出人不出力,可不是来这当蠢驴卖命。
林啸只手负背,掌心托住剑鞘说道:“楚兄,此事必定不简单,我们要不要想个法子脱身?”
楚断崖环顾四周,见其他人已是惊弓之鸟,多多少少受些影响。但唯独倒弄事端的许平清却异常平静,甚至看不出有丝毫慌张迹象。
这一反常举动使得楚断崖捉摸不透许平清究竟意欲何为,随之又回首看去站在背后的陈淮安,只见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你可别看老夫,老夫亦不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察觉到楚断崖目光投来的陈淮安满面容光,用一句话堵住悠悠众口。
两次碰壁的楚断崖心头无奈,只能静观其变。
宁然环顾一圈,周身众人尽皆自我为阵,划圆而规,纷纷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想必那人的身份一定很有趣,只是这究竟是你之一手所为,还是天下之人的期盼呢?”宁然仰头望天,一口热腾气息缓缓消散。他绕掌接过一抔雨水饮尽,似与人隔空对饮。
远在千里之外,大齐皇城“咸阳”。坐落于东城“阳关路”旁的一处僻静小院子里面,一位身披甲胄的冷峻中年男人手握一纸书信,信上字字落墨,笔迹未干。
“公子,要不要再加派些人手?”在中年男人身侧,一个发眸皆白的抱刀男人半躬着身躯试探询问。
中年男人沉默不语,将手中书信用以昏暗的煤油灯点燃,飘忽不定的碎屑在他的眼眸里面消散荡漾。
“公子!?”抱刀男人再度出声。
恍惚出神的中年男人低眉闭眼,拿起面前桌上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缓缓说道:“不用再加派人手了,那些个老家伙不会答应的,人多人少,无关紧要。”
抱刀男人眉头一皱,又立即恢复如常,别刀腰间匍匐跪在地上说道:“公子切莫感情用事!”
中年男人放下慢慢茶杯,赫然睁开眼睛,摆了摆手道:“提笔书信,请先生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免得夜长梦多!”
抱刀男人闻声舒展眉头,立马退到房门之外,走入一处偏房,命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下人取来笔墨伺候。
书信上区区八字:“斩草除根,务留祸生。”
紧接着,抱刀男人将书信装入特制的信封,随之抛出窗外说道:“速速带到司监礼院!”
窗外一道人影忽而闪过,却是看到那人是何种模样,而他接过书信没有任何停留,在依稀的月色下掠上房檐疾行,其速度之快甚至连残影都没有留下痕迹。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中年男人身处的房间之内,檐下悄无声息倒挂着一个蒙面黑衣人。
中年男人对此好似早有预料,敲了敲身上的甲胄说道:“那还能如何做?”
“我无所谓,只是他来向你讨债的时候,你能还得起吗?”黑衣人直勾勾盯着中年男人,不经意间摇了摇头。
中年男人沉思了一会,深呼一口气起身来到窗前。
两人一上一下,距离极为相近,中年男人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子,里面装有十两银钱,他掂了掂往上一抛说道:“无碍,最多向我讨要二两吃酒钱罢了。”
蒙面男人一把接过钱袋子,一屁股坐到窗台上查看里面的银两,对于这个分量非常满意。不过他却没有收下,而是原封不动放在窗台上。
本想再说些话劝阻,可房门之外隐约有脚步声传来。蒙面男人便只能就此作罢,没有再是出言,身形就此凭空在中年男人面前消失。
抱刀男人恰逢此时推门而入,原本察觉到房内令有其人,可眼前一幕只有中年男人,但窗台上的钱袋子却没有被及时处理。
他毕恭毕敬走到中年男人身后躬身道:“公子,事情已经办妥。只是刚才出现那人,莫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神偷‘盗无崖’?”
能在自己眼皮底下逃遁隐匿之人寥寥无几,而可以轻易突破层层“探水房”的密探碟子,如履平地进入这个院子更可以说是天下无二,唯有轻功举世独一的盗无崖方可做到。
且能与中年男人相安无事攀谈,抱刀男人心中已有定数。
“用不着你来提醒!”中年男人喜怒不言于表。
抱刀男人闻声一震,立马跪到地上颤颤巍巍说道:“臣下不应妄自猜疑,恳请公子夺以降罪!”
中年男人拿起窗台上的钱袋子甩到抱刀男人的面前,冷冷道:“你何罪之有?你不仅没罪,而且还是有功之臣,这十两银钱就当赏你的,收下吧!”
“谢公子赏赐!”抱刀男人双手捧起钱袋子,小心翼翼退出房内。
昏暗的灯光摇摇晃晃,一个人影倒映在墙上缓缓出现,蒙面男人盗无崖若无其事坐在桌前倒下两杯茶水。
“姓陈的!说实话,你就算不念及当年的兄弟情义,也应该记着你欠了他几条命!咳咳……。”盗无崖褪去脸上面罩,只见其眉眼似剑,肤黄消瘦。
中年男人落座,没有拿起茶杯。只是原本严肃冷峻的面容展露一抹笑容,他自顾自打趣道:“你的身体向来不是很好,话就少说些。”
盗无崖倒也不在意被调侃,饮下一杯茶润喉说道:“我是该喊你一声陈敬平,还是唤你作陈平敬?”
中年男人本名陈平敬,但盗无崖的问话他却没有作答。而是自顾自将盗无崖准备给自己的茶水往外一泼,重新倒了一杯抿下一口说道:“这江南道春初的供茶,其味无穷,甘甜回爽,用心品尝方能得其味。”
“你不信我?”盗无崖放下手中茶杯,眉头紧皱。
陈平敬面色无常,摇了摇头:“你不应该掺和这件事,或者说,你也想要来掺和这件事吗?”
盗无崖眉头舒展,又给自己倒下一杯茶水饮尽,其中滋味果然无穷,独有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一斤供茶一百二十两银钱,你若是喜欢,可以带两斤回去慢慢品尝。”陈平敬推出一盏茶饼。
盗无崖摇了摇头,还是没有接过这份心意。他再次放下手中茶杯,杯底残渣有留:“我自诩逃遁之术天下第一,无人可及,但若是论起临阵杀人,我不如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就算我想掺和这件事,也有心无力,倒不如为他少添些麻烦。”
“所以你来劝我?”陈平敬双手拢袖,目光看着灯火摇曳,些许黯淡若隐若现。
盗无崖仰头面向房顶楼板,木质厚实,步走无声,终不似那座四处漏风的摇晃破庙,而这一杯上好茶水,也不如那一抔山泉甘甜。
“我劝不动你们两头犟驴,要如何便是如何。只是当真要不死不休?”盗无崖自说自话,声弱蝇虫,好像是在说与自己听。
陈平敬默然不语,就那样静静坐着。
两人一言不发,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事,只能了然于心。
恰在此时,摇摇欲坠的灯芯忽而黯淡,光亮通明的房间顿时陷入漆黑。
守在房门外的抱刀男人立刻推门而入,一步来到陈平敬身边,将之紧紧护在身后,怀中长刀出鞘半寸,房内霎时涌现一抹凛冽的刀芒起伏滚动。
窗前帘幕由此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碎屑散落,月光得以透过窗台凝霜熠熠,照得房内通透。而盗无崖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痕迹可寻。
“公子,贼人可有伤你?”抱刀男人十分警惕环顾四周,生怕有丝毫意外。
陈平敬没有回话,自顾自从袖里掏出一个火折子重新将灯芯点燃,得以看见桌上放有一个肮脏油包纸。
“此为何物?难不成是贼人故意为之?”抱刀男人恐疑有诈,长刀出鞘显露锋芒,欲要斩断油包纸一探究竟。
“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陈平敬怒发冲冠,一反冷峻模样失态吼声制止。
抱刀男人眼疾手快收住长刀,本想再是出言询问,不料面前男人的目光异常凌厉,只得作罢。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