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中午,公共租界三马路的《申报》报馆内,二楼编辑室的同事们都下班了,唯有何蕴初还在专心致志地写新闻稿,他正埋头苦写,“吱呀”门被推开,经理杨深手握一沓信件笑吟吟地走来,这位年近五旬的男子双鬓斑白,平日里总是一袭半旧长衫,胸前挂着古铜怀表。
“蕴初,最近咱的报纸销量猛涨,读者纷纷来函赞扬你写的“法租界赌风盛行之调查”和“赌徒的下场”那两篇文章!你知道嘛,其他报纸见我们销量高,也跟风报道这块,逼得巡捕房不得不干预,如今法租界内大小赌场门可罗雀,生意惨淡,看来舆论真是一把利刃啊!”
何蕴初听完哈哈大笑:“想不到两篇文章就能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赌博这种恶习害人不浅,我们能做的是揭穿骗局,唤醒民众的觉醒意识!”
杨深赞许地点头,旋即眉头一皱:“嗳呀别写了,都这个点儿了填饱肚子要紧!走走走,到附近馆子里弄点小菜去!”
有人欢喜有人忧,近来法租界的“抓赌”令赌场老板们苦不堪言,平日里那些衣着光鲜的赌客全不见了,一连几日赌场都冷冷清清,巡捕房那边迟迟没传来口信儿,老板们终于坐不住了,三五成群地跑到潘公馆“讨主意”。
“潘老板,最近这事儿闹得呀,我们四海赌场一连几天都无人光顾了。”
“是啊是啊,我们鑫源赌场也是,咱每个月都出钱孝敬巡捕房的呀,这都几天了咋还没个音信儿?
“潘老板,您快想想办法吧!”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苦瓜脸,潘定邦心头的愁绪又加重了几分……
在沪上,没点身份背景的人还真开不了赌场,俗语说的好:“赌博皆为骗,十赌九输钱”。小赌场里因赌输钱打砸闹事的不在少数,潘定邦作为青帮大佬,界内三大赌台的老板,势力远近闻名,这些小赌场初开时鉴于安全问题纷纷向他寻求庇护,老潘便指派手下流氓过去充当打手,这个忙自然也不是白帮的,哪有用人不给钱的道理呢?
这些受他庇护的小赌场每月都要孝敬他老人家一笔银子,即每月从营业额中抽取四成上交,俗称交“保护费”,收到“保护费后,潘定邦再拿出其中的两成,打点法捕房上下,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个大靠山,大家安安稳稳的赚钱。
“诸位无需担心,你们也都看到了,最近报纸群众都在抨击赌博,相信巡捕房也是迫于舆论压力做做样子罢了,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经在疏通了!”得到潘老板信誓旦旦的承诺后众人方才眉目舒展,满怀希望地离去……
晚上八点多,法捕房华人督察长洪琛步履匆匆地来到潘公馆。
“师父!”进了门他恭恭敬敬地朝潘定邦打躬作揖,潘定邦正和家眷们围在餐桌旁吃饭,忙拿饭巾抹了抹嘴,起身道:“阿琛呀,晚饭吃了没?坐下来吃点罢!”说着叫仆人再添一副新碗筷。
“哎别别别,我刚吃过。”洪琛忙摆手。
潘定邦给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识趣地退下。
洪琛早年间拜在潘定邦门下,后来进入巡捕房做事,仕途顺风顺水,短短几年间就从一名探目晋升为督察长,“督察长”可是华人在巡捕房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了,他深知职位晋升的背后离不开师父的大力扶植。
那日他叫手下去抓赌也实属无奈,道义上过不去,可面对法国上司下达的命令,他又不敢违抗,只能乖乖听命。
“阿琛,晓得我为何事把你叫来吧?“潘定邦朝他瞥了瞥,目光柔和,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晓得……师父,这次的禁赌,都怪那些报馆多事,近来报纸上连续报道多起因沉迷赌博而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事情,引得群众纷纷抨击,法国佬迫于舆论压力叫我们抓赌,我们在巡捕房做事,又不得不听命于鬼佬……”他慌忙解释。
潘定邦叹了口气:“我明白,可一连几天过去了也没个口信儿,别说那些小赌场的老板坐不住了,就连我那三大赌台也损失惨重啊,我们开赌场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但每月月俸法国人也没少收受,断了咱的财路,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倒也不是想断咱们的财路,只是……”洪琛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阿琛,有什么内幕尽管直说!”
“师父,这次上头要动真格了,以后昼夜两场都想保住是不大可能了。“
闻言,潘定邦一愣,脸色变得煞白:“真就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了?“
洪琛点点头:“如今只能保夜局了。”
“这么说赌场白天要闭门歇业了?”
“倒也不是,白天关门我们去哪儿抓人呢?毕竟法国人并非真的想禁赌,只不过做做样子,给外界一个交代。”
潘定邦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师父,咱可以悄悄通知赌客让他们夜里来,白天那场,就让手底下的弟兄们顶一顶,我从中疏通,只抓白天的不碰夜场的赌客,过后再想办法把兄弟们保出来。”
潘定邦抱着胳膊来回踱步,寻思了会儿转身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呀,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精于算计的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便向洪琛道:“只是这样一来营业时间减少了一半,势必会对赌场生意造成影响,巡捕房那边儿你去好好解释一下,月俸咱给不了那么多啦!”
“是,我明白。”洪琛点头。
不久后洪琛捎来口信儿,称费沃利总巡不认为赌客数量会因此减少,要求月俸和以往一样,潘定邦气得破口大骂,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顾君烨近来安分不少,遵从父命到家族企业“华兴地产”公司做事。华兴地产公司位于广东路10号,由顾潇早年间独资创办,相比那些洋商地产公司,这家华商地产公司经营方式较为保守,业务范围主要涉及土地买卖、建房出租,华兴所购置的地皮大多在法租界以及租界与华界接壤处,开发的房屋除石库门民居外还有两幢商业大楼。
顾潇年事已高又患有哮喘,这两年很少插手华兴事务,华兴公司交由次子顾志远全权负责。
这天上午顾志远外出办事未归,顾君烨正坐在副经理室的办公桌后抽着雪茄。
秘书敲开门道:“大少爷,外面有位姓何的老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
来者是一位年近花甲、穿爱国布长衫的老者,顾君烨起身招呼道:“何老板请坐。”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向右侧的沙发走去。
“何老板今日造访,不知有何贵干?”顾君烨微笑着说。
老人站了起来,颤巍巍地从衣襟内侧的口袋摸出一张合同,走到他面前:“顾公子,这个是......多年前我和顾老板......也就是和令尊签订的《土地租赁合同》,你看一下。”
顾君烨接过合同扫了一眼,不解地问:“这合同有问题吗?”
老人期期艾艾地说:“没......没问题......但租期已满......我想......我想收回这块地。”
顾君烨一脸错愕:“您何必急着收回呢,我们还可以续约啊!”
老人轻蹙着眉头:“我......我只想收回,不打算续约了。”
顾君烨心底升出一阵鄙夷与厌恶,不过没写在脸上,而是和和气气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何老板,这件事是家父经办的,我不大清楚……这样吧,我请示一下他老人家再给您回话,您看行嘛?”
老人忙点头,唯唯诺诺地陪笑脸:“应该的!应该的!”
待他走后,顾君烨慢慢敛去笑容,眼里闪出一丝凌厉,当着秘书的面恨恨地骂道:“何文鼎这个老王八蛋,何家祖产在法租界扩张前原是农田,才短短十年他就想坐地生财收回土地和房子?简直做梦!”
晚上九点多何记布庄门口,何老板像往常一样打烊,向路边一辆黄包车走去。
戴着破旧黑帽子的车夫蹲在街边,见有人朝自己走来,忙起身迎了上去:“老板,您要去哪?”
“贝当路万宜坊。”何老板一面说着,一面费力地登上了车。
“好嘞!您可坐稳了!”话音刚落,车夫拉着黄包车飞奔起来,驰骋在昏暗的街道上,疲惫的何老板歪着头打起盹儿来,一路的街景一晃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拐进了一条暗巷,里面一个行人都没有,寂静中只能听见黄包车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
路面有些簸,何老板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朝四周打量,心中忽地一凛,忙喊道:“哎——小兄弟,停下停下,走错路了!”
拉车的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反而将车拉得更快了。
何老板一窒,只觉得脊背发凉!
“你是谁?到底要干嘛?”
“再不停我要跳车了!”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蹿出两个黑影,暗夜中刀光闪动,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绳索和麻袋。
何老板吓呆了,惊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车夫猛的撒手,何老板“扑通”一声从车上重重的摔下,三个男人一齐扑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按住他,将其五花大绑了一番,塞进麻袋抬起就跑......
何家的西洋座钟沉闷地敲了十下,何太太坐不住了,她看到儿子房间灯还亮着,走过去极为不安地敲了几下。
“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何蕴初拉开门关切地问,他一直在房间看书。
“蕴初,都这个点儿了,你爸怎么还没回来?”何太太忐忑不安,满脸焦急。
何蕴初道:“爸……他…..该不会去了朋友家吧?”
“我都打电话问过了,没人看到他!”
何蕴初皱起眉头,预感到一丝不妙,但还是强装镇定:“妈,先别急,我们沿街找找看。”
淡淡月光下,何蕴初拿着手电搀着母亲刚走到衖堂口,便撞见了一瘸一拐、鼻青脸肿的父亲。
“爸!”
“文鼎!”
母子俩同时喊道。
“文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太太满脸震惊。
“我......唉!坐黄包车时摔了一跤,那车夫跑得急,不小心滑倒了。”何老板眼神躲闪着揶揄道。
......
第二天早上,顾君烨揣着一纸合同,来到父亲面前邀功:“爸,何文鼎昨日到公司,说合同上租期已满,他想收回租界西区贝当路那块地,在我再三劝导下,他才同意与我们续约,您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看到崭新的租赁合同上何文鼎的签名和那抹鲜红的手印,顾潇哈哈大笑,拍了拍长子臂膀道:“不错不错,想不到你刚进公司不久能有这番长进!”
夜晚,周氏坐在梳妆台前摘耳环,顾潇忍不住向她炫耀:“月娥啊,你知道嘛,今天君烨签下一份大合同,我就说嘛,这孩子以前是孟浪是不着调,可进了华兴有了事情做,变化顶大的!不能再以旧眼光看待了!”
周氏摘耳环的手一滞,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才多久啊,你就这么刮目相看了?君烨这孩子啊,不同于志远和砚声,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在外厮混,我以前反对他进地产公司,也是怕他还没个定性。”
顾潇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怪我,他自幼丧母,我那时只顾着忙生意,疏忽了他,才导致他浑浑噩噩误入歧途,如今有了正经事做,这孩子心性反倒收敛不少,人嘛,总有一个蜕变过程,年轻时谁他妈没干过几桩荒唐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