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坐在椅子上,飞天剑院的掌门白万漠背对着他看那封香山观老道写的信。
虽说作为晚辈,这样四平八稳地坐着有些失礼,但路川哪里管这些。除了师父清涟真人这样的武林宿耄,他还真没把谁放在眼里,前辈是前辈,那是他爹娘生的早,要是晚生些年头难道他路川就真的不如了?再者,像白万漠这种严肃的人他本来就非常反感,端着前辈的架子,一副随时要教育人的样子,看着就烦。
白掌门看罢,将信折好放入袖中,收起随着信带来的那份深远的回忆,重又恢复了一派宗师的样子,一板一眼说道:“本来我飞天剑院没有传授别派弟子武艺的先例,此间的道理想必你也清楚,但你是……你是他老人家打发来的,纵然千夫所指,我也只能照办。这样吧,你就算是剑院记名弟子,但不是任何人的弟子,我门中诸般武艺,想学什么,学与不学全凭你自愿,只有一点,那就是你不能将之再传于他人。”
“蒙前辈收留已是感激不尽,这点江湖规矩晚辈还是理会得的。”路川起身说道。
白掌门点了点头,“哦,还有一点,虽然你不是我门中弟子也同样需要遵守。我听说昨日你在门前动手打了颜嘉定,这种事今后决计不能再犯。”
“这件事晚辈有下情回禀……”
白万漠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无论如何我门中弟子也不许私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别让我再听到就是了,你……下去吧。”
这次的对话虽然简短,但老少二人都不怎么开心。
白万漠想不通这少年为何如此目无尊长,长辈训话你听着便是,怎么还敢狡辩?
路川想不通这老头为何如此不明事理,我路川是无理取闹的人吗?你也不问问你的弟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来派我的不是,护短有这么护的?
虽然心中不悦,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该低一头的还得低一头。故此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草草施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柯聚贤和李云生二人就在门外等候,见路川出来,连忙围了上去。
路川微微一笑,说道:“掌门宅心仁厚,已将我收录门墙,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
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在人前还是要说得简单一些才是。
柯李二人十分高兴。今天是他俩当值,路川既然留下来了,安排住宿什么的自然也由他俩负责。三人正往后院走着,正好看见几个人迎面走来。所谓冤家路窄,为首两人正是矮胖子谢长城和公子沈汉清。
柯聚贤李云生与谢长城泛泛之交,甚至可以说还有些不睦,但和沈汉清却交情匪浅。
“路兄从今天起便要留在咱们剑院了。”
这句话是给沈汉清说的,柯李二人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沈汉清闻言也是微微一笑,这是路川没想到的,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他俩的恩怨还不能一笑置之。
谢长城则冷笑了一声,“原来是想进我们剑院啊,我还当有什么了不起呢,这下好了,咱们的账,慢慢算。”说完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颜嘉定怒目而视,其余几人也都面色不善。对于这些,路川自然不会在意,咬人的狗不露齿,作为男人,作为武林中人,有恩怨是打是杀解决就是了,言语挤兑算得了什么?
他虽然没有真正和谢长城等人打过,但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单从昨天那架势来看,恐怕也不过如此。
李云生陪着沈汉清离开,柯聚贤则带着他去安顿下来。
本来柯聚贤和李云生住在一起,考虑到路川初来乍到,难免需要多加照顾,所以便让李云生搬了出去。关外土地广袤,飞天剑院的房子倒也宽敞,别说两个人了,再翻一倍,恐怕都没什么问题。
柯聚贤大致交代了一下便离开了,毕竟今天当值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等屋子里就剩路川一个人的时候,少年有些失神,眼中多了些许奇异的光泽。虽然已经决定留在飞天剑院了,但难免还是忍不住多想,忍不住去多拷问自己。
与万朝清私斗比剑是对是错?不要逼他使出太极神剑会不会就不一样?
负气下武当是对是错?师父给信的时候哀求一下会不会就不一样?
结交匪类,上鹘岭是对是错?如果不上会不会就不一样?家里人就不会知道,舅舅也不会受到影响,那个名叫姜诗的人说得清楚,朝里有人要拿这事做文章的,不知道舅舅有没有事,家里可好?
香山观结识老道是对是错?要是入了崆峒会不会就不一样?毕竟那是师父指的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师父会害自己,尽管这次确是有些绝情。老道……那老道又是什么人?
郧西县和张家小姐订亲是对是错?家中长辈会不会责备自己过于恣肆?
玉门关和沈汉清结仇是对是错?恩仇易解,但中间隔着柯李二人又该如何是好?
剑院门前与人动手是对是错?眼下寄身剑院,低头不见抬头见,该如何相处?
还有,玉门关外道上骑马的那些是什么人?月笳客栈的掌柜又是什么人?
朱家大山的寨主是什么人?弹琴女子李默君又是什么人?
最后路川想到了那个月牙泉畔的女子,她又是什么人?
或许,或许这一路走来,只有她是最值得庆幸的吧,只是她叫什么名字?怎么忘了问了呢?
月笳客栈,一位青年男子上座,掌柜的则在下首相陪,静室中还有几人,但却都不是客栈里的伙计。
掌柜的说道:“大哥,家师所说之人,应该就是他。”
青年男子看着眼前登记的簿子,“路川,道士。听你描述,我在玉门关外遇到的应该也是他。他现在何处?”
“据飞天剑院的人来报,他已经入了飞天剑院,需要我去请他过来吗?”
“不用,先照顾好就是,至于什么时候与他相见,等看看再说吧。四弟,你别怪大哥驳你的面子,咱们所谋之事,不得不慎重啊。”
青年男子下首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男子说道:“大哥,我看还是先让五弟去试试吧。”
“也好,反正五弟在山上呆腻了,正好让他下来透透风,等你们回去,就让他动身。”
“其实,这点事没必要让大哥你亲自跑一趟的。”
“师叔安排的事没有小事,师叔看中的人也必不是俗人,我跑一趟是应该的。最近关外还有什么事吗?”
“军务上的事我已经派人送到山上去了,江湖上的事……哦,朱家大山的两位寨主前段时间去了趟西域,近日刚回来,今早才起身回去的。至于去做了什么,还不太清楚,等我查明之后立即派人送到山上。”
“朱家大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终究是个祸害,该着手收拾收拾了,这次五弟来,就让他顺便去探一探吧。”
飞天剑院的弟子解决一日三餐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在院中食堂,另一种则是走几里路去月笳客栈。不过去月笳客栈一来费时二来也费钱,故此倒是大多都在食堂用餐。
食堂的饭菜自然比不得客栈里的好酒好菜,通常也就一碗炖菜,几个馒头,如果好些也就有碗汤罢了。
好在路川对于饮食并不讲究,能吃饱便不成问题。
他正端着饭菜寻觅空位,柯聚贤在不远处站起身来冲他招了招手。
柯聚贤李云生一般都是和沈汉清一起吃饭的,今天也不例外。
要说心里话,路川是不愿意和沈汉清有过多接触的,可眼下正当饭点,空桌是肯定没有的,要说和不相熟的人拼桌也不方便,还不如去和他们凑凑,沈汉清,不和他说话便是了。
路川正端着饭菜在桌子与桌子的缝隙间穿行,突然,旁边人影晃动,径直向自己撞了过来,再想躲已然是来不及了。
稀里哗啦一阵之后,馒头掉在了地上,一碗菜油腻腻一滴不剩全倒在了路川怀里。
若是平常也就算了,在武当也不是没撒过饭菜,但等路川看清楚来人,蹭一下火便蹿上了顶梁门。只见颜嘉定面无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眼神中充满得色,一看便知是故意的。
路川是什么人,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哪里受得了这个。二话不说伸手就是一拳,直击对方面门,这一拳要是打实了,非打得鼻梁断裂,满脸桃花开不可。颜嘉定没有躲,似乎并不惧怕这一拳。但他身旁的谢长城却动了,一把拉开颜嘉定,伸手挡住路川的拳头。
“我看谁敢动我兄弟?”谢长城目如鹰隼,眼神十分凌厉,恶狠狠直逼路川。
路川不是趁口舌之快的人,却也不是善茬,都到这地步了还费那些拳脚干嘛,上家伙吧。
这把紫霄银月剑他非常喜爱,从不离身,吃饭也不例外。
就在他准备出剑的时候,突然感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很用力,但是手不大。
回头一看,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沈汉清正注视着他,低声道:“算了吧。”说完冲李云生递了个眼色。
李云生赶紧放下碗筷,拉着路川便往外面走,“走吧,咱先去把衣服换了。”
柯聚贤狠狠瞪了谢长城一眼,也被沈汉清拉走了。他性子直,反应也快,谢长城起身的同时他便站在了路川身边,倘若动手,他必定和路川共进退。
路川只是被李云生拉着往外走,头脑一片混乱,心脏剧烈跳动,近乎窒息。
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些人,杀!
背后谢长城等人的嘲笑不绝于耳。
等到了房中,李云生拍打后背给他顺气,柯聚贤连忙寻找更换的干净衣物,沈汉清则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竟然有些担忧。
过了良久,路川这才缓过气来,只是嘴唇发青,手脚冰凉,明显气得不轻。
三人又开导了一阵这才散去,路川一个人坐在房中,心绪格外纷乱。晚饭也没吃,灯也没掌。
约莫戌时之后,突然屋顶之上有脚步声,声音甚轻,当是夜行之人,若不是房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到,恐怕路川也不会发现。
路川没有动,而是屏息细听,只觉那人停在了屋顶之上,并没有离去。
又等了片刻,这才朗声问道:“房上是哪一路的朋友,不知有什么事?还请下来一叙。”
房上之人并未出声,路川微微一皱眉,悄悄下了地,用剑尖轻轻挑开门闩,准备一下子跳将出去,出其不意,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不想就在门开的一瞬间,房上之人哈哈一笑,自房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落翻墙而过,不见了踪影。
路川顿时火大,此人不管是谁,都明显不怀好意,哪有这样调笑于人的?想到这里,二话不说,提气便追了上去。
那人行动异常迅速,路川得全力追赶才能跟上他的脚步。等跑出三五里路之后,路川觉得气力开始有些不济了,一来他自身内力尚浅,二来一天没有吃饭,本就没多少力气。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竟然像开玩笑似的,停下脚步站在前面等他。
等路川赶近些,他又向前跑去,时不时还回头看看,如不是脸上蒙着青纱,路川觉得一定能看到他满脸的奸笑。
但纵然看不到路川也同样火大。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跑下去了。
一直跑到夜色淡薄,眼见就要东方露白了,那人似乎也玩够了,脚下加紧,几个起落跳进了一座院子。墙高丈许,路川看着竟有些眼熟。
路川心想:“要说在外面,满目黄沙,我道路不熟你可能真就跑了,但进了人家,嘿嘿,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想到这里,路川腰眼一提气便跟着从墙上跳了过去,也不想想如此一来是否失礼,墙那边是否有埋伏,是否有危险。要知道那些豪门富户院里大多可都是有些门道的,比如保镖护院狼狗,翻板陷坑套索,稍不注意险一险连命都能丢了。
眼见快要落地了,路川也想起来了,但是也迟了,空中无处借力,根本没办法卸掉下坠的力道。
等双脚落了地,路川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再找那夜行人,却踪迹不见。
就在左顾右盼之际,一眼便看到飞天剑院的掌门白万漠从不远处的林中走出,一身紧身衣靠,面色有些不善。
路川不明所以,但这白万漠毕竟是长辈,碰到面上了,不理也说不过去,于是赶紧上前施礼。
白万漠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似的,“路川,你放着觉不睡去哪儿了?”
路川历来吃顺不吃戗,你要好好说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但你要是给脸色,摆架子,不好意思,少侠不吃这一套。
只见路川挺直了腰板,说道:“启禀掌门,昨夜有人在弟子房上窥探,被弟子发觉,一路追赶不想追赶到此,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掌门为何在此,可有看到那贼人?”别看他言语似乎没什么失当的地方,但语气那是咄咄逼人,全然没把对面之人当成一位长辈。
白万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运了半天气才说出话来,“什么地方?我在林中练功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路川惊道:“难不成这是飞天剑院?”
白万漠差点被他给气乐了,“路川,你这借口恐怕有些蹩脚吧,出去玩就是出去玩,堂堂男子汉连这点事都不敢承认吗?竟然还说有什么贼人?”
白掌门一字一顿,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路川,似乎是希望从路川脸上看到被拆穿谎言的惶恐和羞愧。
就见路川的脸蹭一下红了,对此,白掌门还是比较满意。虽然这姓路的小子有些目中无人,但总算还知道廉耻。故此,他便拿出了那令人不悦的前辈的气势,训斥道:“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不走正门,翻墙而入,我便打断你的腿!”
说完这句话,白万漠觉得胸中无比畅快,与路川的无形对抗,终究是他赢了。从第一次见到路川,他就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黄口小儿在气势上有些压人。倒也不是说有什么明显的表现,气场,应该就是气场过于强大了些,以致于让他这个前辈都有些惧怕。
这便是成年人卑微又好笑的自尊,不能让后辈弟子心悦诚服,便要在言语和气势上压倒对方。
殊不知人之怒有三,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路川便是血勇之人,脸红只是因为气极,不出言反驳只是因为气结,并不是他想当然的羞愧。他只看到路川几欲喷火的双眼,还以为是恼羞成怒,故而洋洋自得。
路川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如果不是无处可去,不得不受了白万漠的恩惠,他都想把这个嘴脸丑恶的家伙碎尸万段。
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他不能这么做,他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少年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一句话都没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忍让。
路川自己知道这种滋味的难受,白万漠却不知。他对于路川的这种冷漠的抗拒依然有些不满,望着少年单薄的身影,他背在身后的手掌蕴满了内力,他自信有能力在路川反应过来之前一掌将其击毙。
不想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四指紧扣脉门。
白万漠大惊失色,他自问也是一派宗师,竟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近了身。赶紧运用内力,试图震开对方,却不想那只大手如同铁箍一般,任凭自己如何运力,都纹丝不动。
就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那只大手松开了。白万漠一步跳将出去,回头一看,这才放下心来。
只见那人身穿青色道袍,是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不过此刻老道那堆满褶子的脸上竟隐隐有些杀气。
堂堂飞天剑院的掌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猿公”见了老道竟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没有半点方才训斥路川的气势。若是被飞天剑院的弟子看见,恐怕都要惊掉了下巴。
只见偌大年纪的白万漠双膝点地竟然跪了下去,“原来是您老人家,可吓死弟子了。”
“起来吧。”老道淡淡说道。
“弟子还以为您老离去了呢,老人家去而复返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我本就还未离去。”老道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要是不在,你就要对路川痛下杀手吗?”
白万漠闻言就是一哆嗦,连连口称不敢。
“你,没资格对他动手。”
“弟子不明白……”
“你也没资格明白。”
别看这老道在路川面前和善,但对白万漠说起话来却丝毫不留情面。纵然如此,白万漠也半个字都不敢顶撞,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他这才抬起头来,只是老道已经踪迹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