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备！出发！”
吱——
砰！
随着寒统的命令脱口而出，拂晓的宁静被应声打破，厚重的城门徐徐紧闭，刚刚才送出一队车马的冰雪大道逐渐隐匿。
城楼之下，冰雪门外，马车的车棚前两盏灯笼随风摇曳，其内的火苗不断跳动，数十名守卫围绕四周缓缓前行。路面上凝结的薄冰，倒映着他们高大的身形，可惜车轮转动碾碎了这一幅幅彰显森严的倒影，将其裂成了零星冰渣，仅剩下两道车辙闪烁着点点白芒。
銮铃叮当，车马愈行愈远，雾霭蒙蒙间灯火渐渐微弱。
就在那缕光黯淡到即将消散的前一刻，却不知是谁吵着了谁，就好像是怕让车马抢夺了饭碗，公鸡的打鸣声直冲天际，响彻大街小巷。
喔喔喔——
喔喔喔——
度过了一个不眠的黑夜，这天啊，是该亮了。
古虽有“鸣鸡起舞”之典故，然事实上，冰雪城东南西北四大军营的校场早已兵甲林立，操练多时，何需等“鸣鸡”再“起舞”。
金鸡报晓，唤醒熟睡的人们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而保家卫国便是为士卒披上戎装的那刻起肩负的职责。
此二者，可“相辅”却不可“相成”，相辅则百姓享安居太平；相成则恐为时已晚矣，料想一支军队要按一只鸡的习性来调整作息，那还了得，岂不是真的滑了天下之大稽。
故如鸡这类家禽，是不会出现在军营之内的，倘若有，那也只能是褪了毛挂于伙房的灶炉上边。
四座军营，四位统领，他们高居将台，举手投足间各俱气场，唯独在检阅手底下的精兵强将之际，四张脸庞无一不张扬着自信的神采，四双眼眸无一不迸发出灼热的目光。
校场中，一套套凶悍狠厉的战技体术在士卒们数十年如一日的锤炼下完成。所见之处，凌厉的杀机蕴藏于拳脚的每招每式之间；所闻之处，山呼海啸的呐喊和穿云裂石的音爆不绝于耳。所见所闻，动作整齐划一，声势气贯长虹，足可知这支军队的凝聚力雄壮，战斗力强盛。
“禀郭统领，今日东军营，在役重骑兵八千，轻骑兵一万，重步兵八千，轻步兵一万二千，枪盾兵一万，弓弩手五千，斥候五百，火头军一万一千，辎重部队五千。”
“禀百里统领，今日南军营，在役重骑兵五千，轻骑兵七千，重步兵五千，轻步兵八千，枪盾兵七千，弓弩手三千，斥候三百，火头军八千，辎重部队三千。”
“禀阮统领，今日西军营，在役重骑兵二千，轻骑兵三千，重步兵四千，轻步兵六千，枪盾兵三千，弓弩手二千，斥候二百，火头军四千，辎重部队二千。”
“禀赵统领，今日北军营，在役重步兵三千，轻步兵四千，火头军七千五百，辎重部队三万。”
“好！待我前往军部登记造册。”
尽管遥隔四地，不过四位统领的应答倒是如出一辙。
……
与此同时，寒统已经领着一行车马队形严整地迈入军部，在其挥手示意下，八名护卫原地待命，两名手抬木箱，赵卿梨紧挨着木箱前进。
踏过道道石阶，目光由近及远，沿途一拓拓石碑上錾刻的皆是自己曾经研读过的兵法名句，这令赵卿梨对军部理当是武器遍地的刻板想法有了初步的改观。
跨越门槛，寒统径直走向三台沙盘右边的白玉牌，拾起一旁的毛笔，添了添墨水在白玉牌的最上栏签道“城主府，在役治安军六百，巡防军五百，守卫军三千，守备军一千，护纛营五百，督察官一百，寒统。”
做完这些，寒统接着取出空白的竹简摊开，写下相同的内容并盖上军部大印卷好扎带，随后投入对应日期“正月初五”的盒子里。
而入了殿门的赵卿梨则表现的泰然自若，在观望了会儿寒统的日常流程后便移开视线，环顾四周，心底默念着条幅上书的三十六计，尽快地熟悉着眼前的环境。
忽然，一连串铁衣铮鸣的异响从室外传来，寻声看去，原是阮千绣等四大统领相继抵达。
时至今日，五大统领终于齐聚一堂，此前郭书怀与百里旭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眼下总算目睹到了他俩的风采。
郭书怀，头戴黑冠，龙眉凤目，一身玄色长衫，可谓英姿勃发；腰悬一柄三尺宝剑，他手扶剑格，透着一股子书生剑气，像极了一名快意恩仇纵横江湖的豪侠。
百里旭，肩披深金甲胄，个头是四个男子里最矮的，较之阮千绣也仅高出寸许；但观其身材魁梧，相貌棱角分明，正气凛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颇具大将之风。
“赵先生，久仰久仰！欢迎你莅临军部！”司职百城大比主负责人，阮千绣刚一照面便热情地问候道。
“招待不周，军部条件简陋，你且稍等，我立马去烧茶水。”
“阮统领，别忙活了，不才初来乍到，见识浅薄，还望你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不敢，先生凡有疑惑，大可相互研商，届时请先生切莫嫌阮某愚钝才好。”
“阮统领，你误会了，只是我从未踏足过军机重地，一番参观，惊觉其陈设与所想大相径庭，故而万分诧异。”
“哦？不知赵先生想象中的军部该是怎样？”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吧。”
阮千绣微微一笑，“哈哈，自古来当兵的和读书人不对付，双方看待彼此的印象、偏见都颇为根深蒂固，觉得军旅之人只会舞刀弄枪，往往和匹夫、狂徒联系到一起。有谚语流传‘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个‘理’不单单是道理，还可以是事理，就赵先生今天提出的‘大相径庭’之困惑，我认为当属事理。”
“我等统领虽然身处军营，但也算半个读书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重要性我们非常清楚，文韬武略缺一不可。我个人甚至更倾向于‘文’，这个‘文’除了指才华、谋略；还包括冷静、沉稳、正义等素质，加试策论也是出此原因。”
“现在再来解答赵先生的困惑，军部不是武器库，没有一件兵器是寓意着‘止戈为武’，途经石碑时你应该也读到了，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上告诫我们，和平不战才是军部最根本的宗旨；有了这点，另一个也好解释了，重兵应当派遣在需要他位置，军部就算武装到牙齿又有什么用？难不成防百姓吗？武力是对外的，而不是对内。作为为百姓信任的所在，我希望军部大门外玩耍的孩童在朝门内望去时，看到是护佑温暖；而非刀光剑影。”
顿了顿，阮千绣面色一黯，抬头喃喃自语，“我还希望少年看到的是快乐憧憬；青年看到的是责任担当；老人看到的是美满团圆，而非贫穷劫难、颠沛流离、断壁残垣。”
重新凝视赵卿梨，阮千绣眼神坚定，“总之，若真是城门失守，城池沦陷，军部已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军人必先百姓而亡！”
铿锵有力的承诺惹得赵卿梨心头颤动，她态度诚恳地道“阮统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希望的也是我们所有人希望的！”
就在二人对话的功夫，其余统领也均完成了每日的登记造册。
“你便是赵卿梨赵姑娘？久闻庄梅二老门下有一位诗（宋）词大家，可谓冰雪城第一才女，今日总算是一睹芳容了，在下郭书怀平日里也好些诗文唱和，闲时愿与赵姑娘讨教交流一二。”
“郭统领，您谬赞了，不才赵卿梨，拜见阮，赵，郭，百里四位统领。”
同为女性，阮千秀连忙上前扶住赵卿梨的手，“快快免礼，大家都同为百城大比尽心尽力，以为互助，就不必拘泥于小节啦。”
“阮统领，家师嘱托我代表冰雪城文献库，听从你的安排，现各统领齐至，这个木箱咱们是否可以开启？”
“好。”
话落，二女分别从怀里取出对应的钥匙插入锁孔，伴随着二人手指的转动。两把铜锁也是应声落下，阮千绣掀开箱盖，其中事物一览无余。
箱内五摞信件按照方位整齐码放，其最上层东南西北中五字标识赫然在目。
旋即，赵卿梨详细的说明道“入榜通知书已尽数在此。该通知书以考生预留的地址做了五个分类，时间仓促名次的高低并没有再做细分，遂会有顺序错乱的情况，不过全部的通知书其信笺背面都写明了入榜名次，甲乙丙三级更是标注了优良分界，而丁级后的只有名次排列。”
“统计如下：中区占二百三十三人，东区占三百二十九人，南区占一百七十八人，西区占一百八十人，北区占八十人。”
“北区虽人数最少，但结合之前各区的总报名人数且经过两轮的筛选，反而北区的录取率是最高的，中区则恰恰相反。北区苦寒相应的贫困家庭较多，那些少年都不容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然会有足够的刻苦和上进，反映到书面数据上，这结果也是相当的合乎情理。”
阮千绣俏脸微红，当中的一些隐情赵卿梨不知，她却心知肚明，作为中区的负责人，此番录取率中区最低，和当日有不少的东区少年为图方便来中区报名，导致城中区人员基数变多，也有很大的关系。不过她也并未反驳点破，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放到台面上辩论，“赵先生，您说的对，此次我作为中区主持，这般成绩，实在羞愧。”
赵风打着圆场，“阮统领，中、东区的家庭大多家境殷实，孩子们舒适惯了难免有些懒散，懈怠，眼下数据公布也算是对他们的一记警钟。”
言罢，另外三位统领也是纷纷点头，“是啊，阮统领切莫挂怀，赵统领言之有理，此次百城大比，全是你在忙前忙后，你若是羞愧，那我们这两个甩手掌柜，一分力未出，岂不是更要无地自容了，你说对吧，百里兄？”
寒统憨憨一笑，插嘴道“对！”
“寒统，对啥对啊，我可听说了初选筹备老赵没少帮你，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哥仨半斤八两。”百里旭耿直地回怼道。
寒统一时语噎，窘迫地道“不厚道哇赵兄？你反手卖我啊？”
“我没有啊。”赵风的回答坚定得像参军那天一样。
不像是骗人，寒统脑瓜飞转，“好小子，百里！你敢诈我？！”
“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演归演，闹归闹，效果反正是达到了。
“好啦好啦。”阮千绣布置道“总计一千封入榜通知书，按每人十封派送，需要一百人，沐白衣和黄洛名，二人均没有调兵的权力，此次派送任务就不通知他们了，为了节约时间，加快效率，我们五位统领便照各自的管辖，领取对应的通知书，郭统领百里统领你们两个身系城防安危，抽调人手可有困难之处，若有不便或也可请赵统领帮衬。”
“阮统领，放心吧，城防确实是重中之重，但区区十几人，我俩还是拿的出来的，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好，既然说定了，那大伙儿就准备准备，各司其职出发吧。”
“等等，阮统领，明天的擂台比武的赛制规则你不是还有些犹豫不决吗，趁着赵卿梨姑娘和咱们五大统领都在，不如同大伙儿商量探讨一下。”
望着赵风，阮千绣点了点头，“也好，那么请大家就各抒己见吧，明天的擂台比武，我拟定了一个记分制的方案，所有选手初始分数为两分。其一，胜得一分负减一分，零分淘汰；其二，胜不得分负减一分，零分套汰。两个方案，大家觉得哪种更好？”
百里旭爽快的道，“要是我的话，我会选前者。”
“郭兄，寒兄，你二位觉得呢？”
“我赞同百里兄的意见。”
“涉及赛制规则我不好发表意见，本人只管传达给城主大人，不然有失城主府公信。”
“那看来咱们三个统领的想法都不谋而合了。”赵风道。
阮千绣瞥向赵卿梨，询问道“赵先生，你有什么建议，可否赐教？”
“我？”赵卿梨摇了摇头，“在下区区女流，不似阮统领这般女中豪杰，对比武一窍不通，鄙陋之见，岂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此言差矣，但说无妨。”
“那恕我直言，我觉得后者更好，各位统领身在军营习惯了累计军功，所以会不会对此都有些许执念，既是比武，就应当以战争为参照，理应突出其残酷的特点，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胜了尚分大胜、惨胜，难免出现伤亡；败了那更有全军覆没，无一生还的可能，况且阮统领已经给了两次机会了，敌人可不会心慈手软。”
“再有百城大比应该是蛮紧迫的吧，前者赢赢输输，加加减减，赛事过于繁冗，比到何时才算完，北军营的场地可不是什么温柔乡，你们不是称它为幽冥军营吗？我认为后者的方式才更贴合这个氛围吧，残酷的赛制才能激发他们的斗志！”
“大伙儿都知道百城大比最终角逐的赛场是莽荒雪域，那地方想必比北军营更加恶劣，北军营是幽冥地府，那当他们走出北城门这扇鬼门关，直奔的便是莽荒雪域这座十八层地狱，到时龙争虎战，他们会庆幸自己曾在北军营嗅到过一丝死亡的气息，如今方有机会用一丝死亡搏回一线生机。”
一番阐述，震惊四座，五大统领齐刷刷地盯着赵卿梨，不由得挺直了腰背，打心底里生出一股钦佩之情。
“女菩萨见得多，女阎王我还是头一遭遇到！”
“赵先生，您方才说阮统领为女中豪杰，依我看，您也不遑多让。”
“的确是我等片面了，是该让少年们提前适应准备，免得闯入莽荒雪域后，因受到生理心理的双重刺激落得个折戟沉沙的下场。”
百里、郭、赵三位统领纷纷发表着自己的听后感。
寒统补充道“阮统领，我多提醒一句，别忘了北军营那一百座铺着血红毡布，雕着青面獠牙的擂台，它们仿佛一头头凶兽匍匐着呐，观之胆寒，直击灵魂。什么样的赛制规则能配得上它们，令它们最大化的释放威慑力，是你值得考虑事儿。”
没错，赵卿梨的话完全打开了阮千绣的思路，以致其处于恍惚的状态好久才缓过来，她郑重地行了个军礼，“多谢赵先生！明早开赛，诚邀您为嘉宾，与我们一起见证！”
“我的荣幸。”
“好啊。”郭书怀舒展胳膊做了个扩胸动作，“正事完美解决，今儿是正月初五，可是要喝五味粥的，大家伙儿还没吃早饭吧，喝一碗，享太平，愿今年没有任何的战乱。”
百里旭咧咧嘴，拍了下老搭档的肩膀“老郭，打住吧，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该打仗还是得打仗。”
“话不是这么说，虽然去年咱们城防受到几回侵扰，但城里的百姓保护的很好啊，当兵的流点血，吃点苦，换来百姓的安居乐业，不亏！”郭书怀满脸骄傲地道。
“郭统领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阮千绣神情严肃，“趁着眼下咱们五大统领齐聚一堂，我要问问最近咱们军部的兵卒出了不少的兵痞子，平日里常有欺压百姓的事情发生，众位统领知不知晓，尤其是巡逻兵。”
“寒统领，巡防军是归城主府节制吧？”
“是，怪我治军无方。”
“期望你能强加约束，严格执行军法！我丑话说在前头，日后若让我碰见兵痞，不管是哪位统领的部下，必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阮千绣的‘通知’下达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余地，一时之间殿内竟是落针可闻，寂静无声。
如此场景，倒是将身边的四个大老爷们比衬得唯唯诺诺起来，果然不能惹女人，尤其是杀伐果断的女人！
赵卿梨，阮千绣二人四目相交，彼此的眼神里均充满了欣赏，今日她俩各自的发言都给予了对方很大的震撼。
借用前面阮千绣讲的“双方看待彼此的印象、偏见都颇为根深蒂固……”读书人觉得当兵的只会舞刀弄枪，当兵的觉得读书人优柔寡断，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这些印象偏见皆已烟消云散。
要不说什么是思想的碰撞呢？这大概就是思想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