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晓出,净慈寺中鹃鹃鸟鸣,我咳醒了,在床上缓了许久,抬袖抹去泪水,看天光将明未明,原想躺下继续睡会儿。忽闻一阵晨钟声飘荡而来空灵隐静,都说晨钟暮鼓,但净慈寺的晨暮皆以钟声启,我想起身走走了。
踏上廊道,听净慈晨钟一百零八响,远处的雷峰塔褪去金光红霞,矗立晨曦,朦胧之姿犹可人心。
走着走着又觉难受,便于廊中停立,压了几次,但也根本压不住,还是趴在廊椅上咳了好一阵。
寺院的清晨,安静的只剩下了咳声与钟声,我轻轻喘息,独自于廊中静坐,一样的花径,只因晨光熹微,晨钟悠扬,别作一番风景。
我还有心赏景。
“怎么起这么早,在想什么呢。”
是陈先生,他走来时手中还提着一包草药,想来是要去替我煎药。
“有点难受。”我一开口才发现没有洗漱,忙抬袖遮挡,“我……我还没洗漱。”
他用手心贴贴我的额头:“回房去,我给你打水。”
我想着再坐会儿,便回房去,陈先生应该会给我冲枇杷膏的,喝一点总还有些用处。
我慢悠悠往回荡,手上玩着腰间的络子,如今虽是小暑,清晨的时候也不太热,忽然,一阵树叶沙沙响,是风儿,是虫儿,我细细看去原来是只小鸟在灌木丛中扑腾双翅。
全身黑漆漆,只有翅尾有点白色的羽毛,看起来丑丑的,我发誓,是真的很丑,不是我歧视它生来不美。
“你……你翅膀怎么了?”稍靠近,我才发现它似乎与其他的鸟儿有异,它体型瘦小,腿骨却异常的大,双翅膀看似被剪断了一般,扑腾半天也不见它飞起来。
“你飞不起来吗?翅膀断了吗?”我立在廊边自言自语,想靠近,又有些不敢,最后想想还是找陈先生吧,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你别怕,也不要乱跑,我去找陈先生,等陈先生来了他一定可以帮你的。”
我走去厨室,陈先生正用清水浸泡着药草。我将事情道来,他便随我去看。
待见到那只小鸟儿,他面色严肃起来:“你可曾碰它?”
“没有。”
“衣裳呢?”
“嗯……我离得很远的。”
“回去把衣裳换下,我一会儿替你洗一遍。”
“嗯,好……”我低着头,他严肃的语气让我觉得做错了事一般,可是我明明只是看见了一只需要帮助的小鸟。
只是走了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回头:“那它呢?”
彼时,陈先生正垂眸凝睇那还在地上挣扎的鸟儿,也许他也有所犹豫:“它活不了了,回去吧。”
言罢,陈先生走上前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客房牵。
“不可以帮帮它吗?”
陈先生牵着我边走边解释:“看它的骨骼,体型应当不小,如今看起来只有雏鸟般大,应当是生病了。它的皮肤,显然是坏了,羽毛脱落才会像断了翅膀一样。人身百病,我尚不可尽医,一只鸲鹆罢了,生死有命,随它去吧。”
我沉默的跟着他回到客房洗漱换衣,他说去替我煎药,便要出门,我到底是没忍住匆匆唤住他。
“陈先生,那我呢?”
“什么?”
生死有命,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陈先生说出口的话语,锦官城中,他还说狐白之裘,岂一狐之皮。他是不是也对我无能为力?他定是见惯了生死,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想问他,却难以述之于口。
“怎……怎么哭了?临羡,并非我不愿帮它,一来实在是无能为力,二来也怕它身上的病会传染给你。”
我岂会不解他的顾虑,只是闻听此言愈发悲哀,他欲再牵我的手,我哪里还愿让他碰,退开几步抹着眼泪撇过头。
他探出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干脆将我抱入怀中:“是不是我方才说错话了?那只鸟儿没有碰到能救它的人,但是你有我呢,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留在人间。”
他分明在骗我,我愈发难过,忍不住大哭出声,却又因肺病,越哭咳越重。
最后,还是忆安和惜月双双闻声而来,才叫我心情稍好。陈先生嘱咐忆安先给我喝些枇杷膏,便转身离去。他的心情定也不好吧。
“今日还去曲院看荷花吗?”
“不去了。”
惜月忙道:“也好也好,走了这些天,该休息一日了。”
午时,我与惜月忆安同去斋堂,路过时忽然想去看看那只鸟儿,便沿廊道上行,远远的,见一僧人在那处打坐,我不敢靠前,便在距离稍远的廊椅上坐下,待他睁眼起身,方上前参拜,便问所诵何经,为何在此诵读。
僧人言,所诵《华严经》,只因见有只鸟儿死于此处,便就地掩埋,又诵经超度。
我再问,出家人是否遇见了这样的事情都会为这些死去的禽兽诵经。
僧人言道,更多时候只是念佛。
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渡我脱离生死老病之苦呢。
入得斋堂取来饭食,菱角莲藕莲子,都是才长的又甜又脆,我吃了几口便见陈先生也走了进来,他也瞧见了我,径直来到我身边,惜月识时务者,默默让出了我身边的位置,他坐下来轻声细语对我讲:“今日是我不对,不该信口开河,承诺做不到的事。”
我低着头没有理会他,心理却盘算着《华严经》的事。
“想要我原谅你吗?”
“嗯。”
“那你应我件事。”
“你说,我尽力。”
“我要你给我抄本经文。”
“抄经,哼,还学会罚抄了。行吧,你说抄什么。”
“《华严经》。”
“《华严经》,那不得抄个三年五载呀。”听得出陈先生的惊愕,但他仍极力压制声音,毕竟斋堂之中不便高声。
“有……这么多吗?”
“上百万字,你觉得呢。”
是有点多,但是说都说了:“嗯……那你就慢慢抄吧,抄个七年九载都行。”
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让我换一个,这样会很没面子,虽然这个要求是有些过分,我也尚不知能否活过这三年五载。但他答应了,还说今日午后便陪我抄。希望是他心软为安抚于我,而不是猜出了我的用意。
“明日还去看荷花吗?”陈先生轻言相问。
“去。”我亦轻言相答。
杭州佳境,欲赏荷塘之美,当属曲院风荷。
一路乘船而行,晨风递来酒香,送我去见荷芳,正值寅时,又遇阴天,湖面清凉无比,山峦如黛飞白云,蜻蜓成对水间戏。
船家一面摇浆一面说着断桥残雪的传奇,我听的欢心还不忘打开点心包,陈先生装进的几朵梅花糕,此时还热乎乎的躺在包裹中,不过,马上就要完完全全装进我的肚子里了。
大约辰时,小船随波来到一座拱桥下,丝丝密密垂柳如屏,掩去桥后另一番风景,恰逢船家奋力摇浆,只觉柳屏开,荷芳溢,袅袅婷婷。
船儿停靠曲院渡口,陈先生还未至,我们便先在酒肆附近闲赏荷花。
侧坐曲桥,片片绿荷摇曳风中。
身下,绿荷频点头,一只雀鸟破浪出,才见那影儿略过碧波丛,又见它倒立荷茎几回眸。
“快看快看,它在那儿呢!”
“诶,飞走了。”
“那里那里。”
“哎呦,它在啄荷花呢。”
“糖糖你看,哪里有对鸳鸯。”
“鸳鸯,你确定不是鸭子?”
“明明就是鸳鸯。”
“鸳鸯哪儿有这么长的嘴,这么丑的羽毛啊。”
“它还没长大呀。”
“它长大了也是只野鸭子。”
“哎呀,什么滴水呀。”
“好像是下雨了。”
“下雨,不会吧,完了完了,今天没带伞呀。”
“先去那边酒肆避避吧。”惜月挽起我的臂膀,拿绢扇替我遮雨。
雨打娇荷,雨珠儿沿着片片瓦当滚落,恍如珠帘垂放,帘外烟波浩渺,红荷绿叶,看取纱中。
缦立檐下长眺望,远处人一手撑伞,一手提陶罐。
一把纸伞如何挡得住瓢泼大雨,我未曾淋雨,他为我送药,反而湿了衣袍。早知道就不贪寅时的片刻风光了。
“怎么不进去,檐下还是会打雨的。”
我底下眼眸,没好意思说自己面嫩,扭扭捏捏不敢进酒肆的门。
他收了伞带我进店,酒保笑面相迎。
“听闻此处酒有荷香。”他攀谈的随意。
“是是,这后边便是酿酒的作坊,比邻芳荷,酿酒之时,清风袭来,常有荷粉飘入酒中,故而酒携荷香。相公这边请。”
“我看楼上小间,观景甚佳。”
酒保忙将我们请上楼。陈先生要了一壶酒,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饮酒。
“怎么还喝酒呀!”
“我冒雨来给你送药,喝杯酒不行吗?”他合紧了窗,酒保送来早食与酒菜,他将一碟糖藕留下不许我们动,只待喝药时将它与木著一齐推给我。
“其实不用的,我都喝习惯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谁会拒绝这一口甜糯呢。
他莞尔一笑,让我吃完去那边的软榻上坐。
就算是大雨,似乎也阻挡不了酒肆之中歌舞升平,好酒之人络绎不绝。忆安问我想不想听个曲儿消遣消遣。
这事倒是新鲜,从未做过,想试试,又有些胆怯。好在忆安是知道我的,叫了位抱琵琶的女孩上来。俏生生,羞怯怯,让陈先生点曲。
陈先生说,拣喜欢的唱就行。
她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想起那日的两位老者,那日是红豆曲,今朝是渭城曲,这个王维,怎么尽写些离别的东西。
午时雨停,陈先生索性随我们一同漫步赏荷,袅袅婷婷,娇娇娜娜,羞羞答答。飘零零零飘散碧荷上,轻薄薄薄轻点翠湖桨。绿沉沉沉绿盛雨作池汤,晶莹莹莹晶清露沐荷香。
然而我们只知雨停,叶愈新,荷愈净,却不知风雨过后等待杭州的是六月飘雪,飞雹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