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醉人梦话 > 009 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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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人有五衰,世人有八苦。

翻开经书,老刘才知道,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一位名为释迦牟尼的圣人预言了他今日的苦痛。

而他过了十年才意识到。

十年前的老刘并不认为衰老是件很恐怖的事,那时他的双腿还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重,去公园逛一天都不觉得累。

可现在,就连上几级台阶他都要歇一阵。

人老腿先老。

公园里的老头们常常这么说,老刘原先只当笑谈,没想到却是必然的诅咒。

他的两条腿现在就如两根僵硬的木棒,勉强支撑他拙笨的身躯,让他在暮年人生的牵引下迟缓活动。

旧书店是永远冷冷清清的,载满古人智慧的宝库从来无人问津,戴着老花镜翻书翻报纸成了他每日的工作。

他这个年纪其实已不再适合出来打工,连照看店铺都成了种挑战。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会烘出疲惫,暖意带来的不再是惬意而是乏累。他的盹一个接一个,手中的书报掉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他看现在的自己像在看一树枯枝败叶。

守在旧书丛泛黄的尘味里煎熬,无奈中亦有缘由。

半是因为寂寞,半是为了等待。

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孩也有三个月没来了。

想必和他的外孙一样,只顾在年轻的世界里徜徉,忘却了他这棵上世纪的老树。

怀念过去是苦。

女孩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正翻看莫泊桑的小说,引得女孩瞪大近视镜后的双眼,对他说:原来您也读莫泊桑啊。

好似他这样的老人读外国人写的书是多罕见的事。

女孩不会知道,他这辈子阅读的第一本书,其实就是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

老刘小时候,邻居家是知识分子,好奇的他偷用家里一筐枣,换了一本封皮看上去有趣的书。虽然因此挨了顿巴掌,但那本书却一直被老刘当宝贝存留。

直到他认了字,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叫莫泊桑,里面内容他看不太懂,但已给少年的他留下颗热爱文字的种子。

浩劫之后,邻居一家不见踪影,惟有这本书证明着有些人存在过。

再读莫泊桑,老刘已是白发涂鬓。

书不再是从前的书,人亦不再是从前的人。

借着书的话题,女孩和老刘闲聊起来,从国内古典名著到国外讽刺小说,从当代青年文学到文字背后的价值观。

屋内空气原本是沉闷的,但因为女孩的到来,又开始鲜活地流动。

是的,他将近二十年未与年轻人谈论关于文字的游戏了。自从他停止无聊的写作,他就与年轻人的思想断开了连接。

他曾经是个作家,可惜写的两本书都不如门口的狗有名。

理想,曾在他年轻时的生命里存在过,可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只剩下虚假名义的苍白。

女孩第二次来的时候,告诉老刘,她在这附近上班,有空会常来看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期盼,因为这种承诺他听过太多。

万事无常,就像他脚下的这方土地,四十年前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场,如今却已变得满目浮华。

想念家人是苦。

女孩第三次来,中间隔了三个星期,她告诉老刘,自己许久没来是因为参加了相亲。

抱怨的话铺天盖地,老刘却以长辈的慈祥全盘接受。诉苦到最后,女孩给老刘展示了她决定的人选。

老刘看完笑了笑,没说话。

因为女孩提及的阿杰他认识,那正是他的外孙,不知算是机缘巧合,还是说这座城市太小。

想起阿杰,老刘浑浊的记忆之泉便又恢复净澈清凉,昔日活泼的孩童也开始在他眼前奔跑。

老人眼里的后辈永远都是孩子。

小屋阳台有几盆花总在不知疲倦地盛开,那是他和幼时的阿杰一起种下的。

当年的稚嫩笑脸粘上泥土的纯朴,育出一片片火红,一面面翠绿。

他浇灌时,会在绚艳色彩中闻到浓郁的花香,象征青春活力的记忆每年都在同一时刻绽放。

花草在每年的轮回里重复,可人的时间却从不倒退。

上次见到阿杰是在除夕夜,曾经小小的萝卜头蹿成了大个子,冷峻的脸显出成熟,也渗出淡漠的寒气。

老刘想和他谈谈童年趣事,可敷衍的应答让这股热情渐渐冷却。

那些记忆似乎成了老刘一个人的。

可能只有老刘还活在过去,所有人都在尝试跳出那段时间,大家都在选择忘记和逃避。

儿女们天天都在惦记他那间破房子,殚精竭虑地算计他那点儿可怜的退休金。

含辛茹苦熬出冰冷人心,他死守自己的几两碎银,却换来了众人的疏离。

儿女们住的地方和他只隔一条街,但除了过年之外,就杳无音讯。

也许是他错了,也许是这个时代错了。

他每次望着儿女们住的方向,会想起阿杰,想起女孩,也想起过世的老伴。

残躯病弱是苦。

女孩第四次来,是和阿杰一起。

好消息是两人订了婚,坏消息是老刘可能参加不了婚礼。

步入老年,身体衰弱,其中之辛苦用笔墨书写,用语言叙讲,都难及十之一二。

他想见证孩子们的爱情,但力不从心。

明晃晃的一条路,从市区北到市区南,颠簸难耐,去西域取经般的艰难。

想让儿女帮忙,又张不开口,下决心打了电话,被各种借口拒绝。

阿杰婚礼当天,他心怀悲愤,狠捶两下双腿,咬咬牙,勉强走到路边,拦辆出租车赶赴婚礼现场。

女孩的婚纱洁白似雪,阿杰的西装黑亮崭新,四周的绫绸赤如焰火。

他颤抖着送上祝福,一对新人用微笑回敬于他。

典礼后的嘈杂忙碌中,他慢慢离去,落寞想起自己婚礼时的意气风发。

喘着气上了出租车,老刘感觉自己僵成了一块废铁。

身后的喜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

儿女婚宴上,他还能扮演一个重要角色,而现在只是鸡肋般的无名宾客。

衰老是累赘,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他人。

等待女孩是苦。

书店前的道路最近在施工,机器掀扬土堆,灰黄色一层蒙得天昏地暗。

尘沙揉进空气,钻进阳光,把老刘的日常也搅得乌七八糟。

他现在白天夜里都睡不着,头疼烦躁,眼巴巴看着漫天黄沙在书店门口来回游荡。

他觉得自己在等待着谁,也许是女孩,也许是阿杰,他自己都说不清。

可怜的等待是囚徒在监牢里最后的希望,他困在这具干老肉体中,静静盼望那古老而必然的解脱。

女孩和阿杰有他们的生活,年轻人也会等待,等待一种叫未来的美好。

而老刘也是在等待,等待飞沙掩盖住书店,把他埋葬在历史的某刻。

女孩还会和阿杰一起来吗?还会和他聊起莫泊桑吗?过去和未来交叉于书店小小的时空,希望和绝望在尘埃中缓缓蒸腾。

一滴眼泪划过他的眼角,掺杂沙砾坠于地上,和着过去,碎成一地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