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去过天枢城吧？”
诺的声音在慕筝的身旁响起。
“我只来过胜利之港，天枢城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皇城，临川皇的宫殿就在其中。”
“段鸿让我们去潮汐……可没有说去皇城吧？”
海风卷着咸湿的水汽掠过甲板，慕筝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处逐渐浮现的金属轮廓。
天枢城的边缘如同巨兽的脊背，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春日的海风轻拂过他有些沧桑的脸庞。
长玄序的长冬已经结束了。
胜利之港的船只全都装配着半透明的“海晶石”引擎，航行时会在海面留下荧蓝色的尾迹。
诺的眼睛在阳光下闪过极细微的金芒。
“段鸿确实没让我们去皇城。”
诺调整着船舵，齿轮咬合的声响混在浪涛里，“但属于你的命运之塔，就在皇城脚下，你若是想找到答案，终究绕不开临川皇的地盘。”
慕筝沉默。
自离开荆棘国后，他总在梦里听见潮汐的呼唤。有时是海浪拍打金属的轰鸣，有时是某个女子轻声的叹息，更多时候……是一串他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像是咒文，又像是谁的名字。
慕筝忽然猜疑道：“诺，你说……不会又是珞玦在我身上搞了什么程序？才指引我到这儿来的。”
“你已经不再是机器人了，他怎么可能又给你植入什么指令？”
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别想太多了，你就当……这是一场旅行。”
海风突然静止，慕筝站在船头，望着天枢城越来越近的金属轮廓，心脏突然剧烈跳动。
咚、咚、咚——
每一声都仿佛是梦中那远古战鼓的回响。
他看见，船只下的海水突然泛起黑色油膜，形成龙鳞状纹路又迅速消散。
“出幻觉了……”慕筝喃喃着。
身后背着的归穹画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感受到了它的一丝震动。
“你脸色怎么那么差？”诺递来水囊，手指微不可察地发抖，“来，喝点水……你不会是晕船了吧？”
慕筝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不过确实……我以前还真没坐过这么大的船。”
诺调侃道：“那你也太差劲了！”
诺调整好船只，好让船自动前行。随后他便跑进住舱，不一会儿，便回到了甲板上，用手给慕筝递来一杯热茶。
“喝点热茶，也许会好点呢。”
慕筝惊讶道：“你还带了这个啊？”
“天枢城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
慕筝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神色又变得恍惚起来。
“慕筝！你怎么又开始发呆了？你是呆神吗？”
说着，诺还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慕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只是觉得……这里的水汽，闻起来有些熟悉。”
诺的目光微微一动，视线扫过慕筝的侧脸，又很快移开。
船缓缓驶入港口，机械吊臂的轰鸣声从码头传来。慕筝抬头望去，天枢城的建筑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齿轮与蒸汽交织，宛如一座巨大的机关兽匍匐在海边。
“听说临川皇最近在招募能工巧匠。”诺状似无意地说道：“似乎是要修复潮汐塔的核心机关。”
慕筝的指尖微微一顿。
“潮汐塔……”他低声重复，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高塔之上，有人背对着他，手中握着一根银色的权杖。
慕筝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被强行封存的画面正试图冲破束缚。
诺的视线落在慕筝怪异的神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以前来过天枢城吗？”诺突然问道。
慕筝摇头：“没有。”
诺笑了笑，没再追问。
码头的海关扫描仪在慕筝经过时突然发出短暂的干扰杂音，又很快恢复正常。
海鸥掠过船帆，发出清亮的鸣叫。慕筝深吸一口气，踏上码头的金属甲板。
“走吧。”他对诺说道，“去看看这座城。”
慕筝的背影映在潮湿的甲板上，影子边缘隐约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挣脱。
诺跟在他身后，抬头望着远处的潮汐塔顶，一盏红灯悄然亮起，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在进入天枢城门口检查时，扫描仪在诺身上停留了许久。
“您的生物特征有些异常。”官员皱眉道：“系统显示……”
诺微笑着抬起手，露出手臂上的护腕说道：“你们这买的，机关护腕。”
“有登记过吗？哪个兵器铺子买的？”
“唉！没呢！早就忘了哪个铺子了，应该倒闭了吧？给你看吧，没什么问题的。”诺将护腕凑到官员的眼前。
官员仔细端详了一下，不一会儿，便朝身边的人点头示意。
这才同意他们二人进入城内。
慕筝跟在诺身边，忽然觉得诺的侧脸在某一刻变得极为陌生，像是某种古老而威严的存在，正透过这具皮囊审视人间。
其实城门扫描仪的系统警报检测到了獬豸的神性波动，但被诺提前在护腕中植入的病毒干扰了。
两人离开时，扫描仪残留画面里，诺的影子里似乎长出了角和尾巴。
潮汐塔下，慕筝仰头望着这座机械巨构。
“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他喃喃道。
诺站在阴影里，左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或许在梦里吧。”他轻声回答。
潮汐塔的阴影斜斜地切过码头，慕筝站在钢铁栈桥上，靴底传来齿轮运转的细微震动。他仰头望着那座高耸入云的机械巨塔，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塔……”
他眯起眼睛问道：“为什么叫潮汐塔？”
诺正站在栈桥边低头调整领口，闻言手指微微一顿。
“听说它能预测天气和海潮何时到来。”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皇城靠海吃饭，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呢。”
慕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海风拂过他的鬓角，带来一丝咸腥的气息。他总觉得这味道里还混着什么，像是铁锈，又像是……血。
“喂！”
诺突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我知道这里有家店的烤鱼不错。”
慕筝刚要回答，肚子却先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诺顿时笑出了声：“看来你的胃比你的嘴诚实多了。”
他们沿着码头向城内走去。天枢城的街道比慕筝想象中还要拥挤，穿着制服的机关师匆匆穿梭在人群中。街边的小贩叫卖着各种机械零件，有个老头甚至兜售着会自己跳舞的铜雀。
“怎么样，比你的乡下有趣吧？”诺得意地挑眉。
“我的乡下啊……可和这个区别太大了，可没法比。”慕筝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这里比起胜利之港，要大气稳重的多。”
接着，他的目光被路边一个卖画的摊子吸引住了。
那些画作风格诡异：扭曲的齿轮，破碎的机械，还有……一条被锁链缠绕冰封的黑龙。
“这位公子好眼光！”摊主是个独眼老人，这些可都是古早的神话故事。”
慕筝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上的锁链。“这是……”
“传说啊，”老人压低声音，“这天枢城底下压着一条孽龙。当年十二神主联手才把它制服......”
诺突然挤了过来，反驳道：“你这奸商！尽胡说八道！谁不知道黑龙是被泽皇镇压的，你看你这老头脑子坏掉吧？皇城脚下竟然敢说这种话。”
诺一把拽住慕筝的手腕。“走了，把东西放下，别理他。”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再不去吃饭，店要关门了。”
慕筝被他拉着踉跄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他似乎看见，那画上的龙眼似乎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们在一家酒楼坐下。诺熟练地点了几道菜，又要了一壶酒。
“你常来这儿？”慕筝问道。
诺正用筷子戳着一块鱼肉，闻言耸了耸肩：“那倒是没有，不过很久之前来过几次，那个时候天枢和现在不一样。”
慕筝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诺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诺的瞳孔变成了细长的竖瞳。
“你的眼睛……”
“嗯？”
诺抬起头看向慕筝，眼睛又恢复了正常。
“没什么。”
慕筝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奇怪的甜味。“这酒也很熟悉……”
“海蛇酿。不过你不是酿果酒的吗？对这种酒也熟悉？”
随后诺咧嘴一笑：“这是用深海电鳗的腺体泡的，够劲吧？”
慕筝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诺似乎分裂成了两个影子。
“喂！慕筝！你不会喝两口酒就醉了吧？”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没事吧？”
慕筝用力眨了眨眼。幻觉消失了。
“可能……可能是晕船还没好吧，我可是酿酒师，怎么可能喝醉呢？”
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这一路过来，你脸色都很差。”他皱眉担忧道：“要不要去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慕筝勉强笑了笑，“休息一下就好。”
诺叫来伙计结了账，扶着慕筝往外走。街道上的人流已经少了很多，暮色开始笼罩这座钢铁琉璃之城。
“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吧。”诺说，“明天再去潮汐塔看看。”
慕筝点点头，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街角，突然僵住了。
那里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正抬头望着潮汐塔的方向。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背影……
“怎么了？”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角却空无一人。
“我好像……”慕筝的声音有些发抖，“看到了一个熟人。”
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谁？”
“不知道。”
慕筝揉了揉太阳穴，“可能又是幻觉。”
他们在一家客栈住下。房间很小，但很干净。慕筝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皇城中心那巨大锥形琉璃物体，那环绕的金属环转动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
“诺。”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相信前世吗？”
隔壁床的诺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慕筝盯着天花板，“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
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道：“梦就是梦。你别想多了。说不定你说皇城的王子呢！”他的声音有些闷：“你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真相我们慢慢找。”
“胡说，我可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啊！我怎么可能是什么王子，连这儿的普通人都不算，除了前世今生，你说还能有什么呢？”
诺没有理会，已经发出喵咪的呼噜声了。
夜深了。慕筝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
“您终于回来了……”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诺的床上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夜风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慕筝走到窗前，看见诺正变成黑猫蹲在窗台上。
“你醒啦？”
慕筝望着诺变回少年时衣角扬起的弧度，月光在那片布料上流淌如水。
“你大半夜不睡觉，蹲窗台上做什么？”他声音里还带着刚醒的沙哑。“数皇城的齿轮玩？”
诺轻巧地落在地上，踩过木地板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听见蒸汽塔换气的声响。”他漫不经心地扯着谎，“想着要不要去偷点润滑油。”
“骗鬼呢！”慕筝抓过枕头砸过去，“你爪子都在发光。”
诺接住枕头，指尖的确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他立刻把手背到身后：“皇城的月光有磷粉。”
慕筝突然叹了口气。他走到窗前，夜风灌进来，吹乱了他本就睡得翘起的棕色头发。
“我又梦见她了。”
他望着远处缓缓旋转的金属巨环。“这次是在一座冰桥上，她回头看我，眼睛像太阳一样刺目……”
“你说你喜欢的那个姑娘？”诺靠在窗框上，靴跟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墙。月光把他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要我说，你就是画图画魔怔了。其实她就是你梦见的一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存在的！她也在潮汐，如果你将来见过她，就不会这样说了！”慕筝的指尖抚摸着窗棂上的锈迹，“这次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像是……”
“像是什么？”
“烧焦的向日葵。”
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你反应这么大。”慕筝狐疑地眯起眼道：“该不会真认识她吧？”
“噗嗤！我认识个鬼。”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梦里的人穿什么衣服？”
“紫金色……不对，是金色？可她平常不见她穿这些衣服。”慕筝突然按住太阳穴，“为什么我记不清了……”
诺的瞳孔在暗处微微收缩。他想起千年前那个站在顶峰上的身影，金乌神女的羽衣在烈焰中翻飞，确实会让人分不清。
“你倒是情根深种。”
“你不明白……”慕筝忽然用手抓住诺的肩膀，“梦中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透过我看别人，她就像另一个人。”
窗外的金属环突然发出巨大的齿轮咬合声，整个皇城的蒸汽管道随之嗡鸣。
诺推开慕筝，借机转移话题：“听见没？这是天枢的心跳，每刻钟响一次。”他夸张地捂住耳朵，“吵死人了。”
慕筝此刻却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方才触碰诺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一片燃烧的羽毛从指缝间漏下。
“诺。”他轻声问：“你相信有人能活上千年吗？”
黑猫少年正踮脚去够柜顶的茶壶，闻言差点打翻杯子：“你忘了？我不就是吗？还有珞玦那个小子，段鸿那个家伙。”诺噗呲调侃道：“怎么……你梦里那位也是个老妖怪？”
“我说的是凡人！你们是人吗！？她可不是妖怪！我都说了我见过她，和她是朋友，只不过我梦见她，梦里的她很不一样，她站在很高的地方……”慕筝的目光穿过诺，仿佛望着极远处，“脚下全是云……还有她身上的锁链，像冰一样冷。”
诺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壶嘴磕在杯沿，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你手怎么了？”慕筝皱眉。
“被你吓的。”诺倒了杯冷茶递给他，“又是前世又是千年老妖的。”
他故意把杯子塞进慕筝手里，冰凉的指尖触到对方手腕，“要我说，你就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慕筝的脉搏在他指尖下跳动，那频率异常熟悉，就像当年玄墨把鳞片按在他眉心时听到的心跳。
“我就是什么？”慕筝追问。
诺收回手，突然笑得没心没肺：“你就是该交个现实中的女朋友了！”
他跳起来扑到床上，被子蒙头一盖，“继续睡觉！”
慕筝望着床上那一团鼓起的包，无奈地摇头。
他回到窗前，发现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中，潮汐塔顶的红灯依然亮着，像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诺，你之前说潮汐塔能预测海潮……那它预测过暴风雨吗？”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当然可以呀！问这个干嘛？”
“我梦里……最后总是下雨。”慕筝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金色的雨。”
被子里的诺僵住了。他亲眼见她陨落那日，凡间确实下过一场短暂的金色的雨。玄墨的龙角断在飞星台上时，滚烫的血混着雨。
“慕筝。”他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和那姑娘真是仇人……”
“不可能。”
慕筝斩钉截铁道。
“万一呢？万一她接近你是为了……”
“你觉得是为了什么？你错了，是我一厢情愿为了接近她，才认识了她，才来到这个世界。”
诺望着晨光中慕筝的侧脸，突然说不下去了。
“算了。”诺又倒回床上，“我睡糊涂了，是我想多了。”
慕筝却走过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你怎么怪怪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诺突然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你睫毛上有灰。”
慕筝拍开他的手，却见诺已经变回了黑猫形态，团成一团装睡。他叹了口气，拎起外套向外走：“我去给你买早饭。”
门关上的瞬间，黑猫睁开琥珀色的眼睛。它跳上窗台，望着慕筝穿过晨雾的背影，轻轻“喵”了一声。
远处潮汐塔的红灯在此时忽然闪烁了三下，像是某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