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厂扩建的图纸在顾成的书桌上摊开,铅笔印子被反复修改,纸边卷起了毛边。林疏桐捧着搪瓷缸站在窗边,缸里飘着碧螺春的香气,她望着楼下工地上扛钢筋的工人,发梢沾着实验室带出来的酒精味。
“顾成。”她转身把茶缸放在他手边,“陈院长今早托人送了批盘尼西林来。”
顾成抬头,见她眼下浮着青影——昨夜她在实验室守了通宵,调试蒸汽浓缩机的温度。“不是说好了不用他们的东西?”他皱眉。
“是给工人们的。”林疏桐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陈院长说,盘尼西林虽贵,但能救命。咱们青囊膏批量生产前,先用这个应急。”她把纸包推过去,“我在里面加了点九转回魂草粉末,能中和西药的副作用。”
顾成的手指在纸包上轻轻摩挲。他想起上周在闸北贫民窟,有个咳血的老阿婆攥着他的药箱说:“小顾大夫,我这把老骨头,吃不起进口药。”此刻,林疏桐把西药和中药混在一起,像在调一碗最苦却最暖的汤。
“林小姐。”他突然说,“你爷爷的怀表,能借我看看吗?”
林疏桐愣了愣,从颈间摘下银链。怀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表盘上“同守”二字被擦得发亮。“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她轻声说,“他说,‘同守’不是守住一样东西,是守住一群人。”
顾成打开表盖,机械齿轮发出细碎的响。表盘内侧刻着行小字:“沈明远顾怀瑾同守药圃一九二三”。他的心跳漏了一拍——1923年,正是他祖父在云隐山种下第一株九转回魂草的年份。
“原来……”
“原来我们祖父早就在等这一天。”林疏桐的手指抚过刻字,“我爷爷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把药圃传给后人。现在,我们接下了。”
窗外传来汽笛长鸣。顾成探头望去,码头上停着艘日本货轮,“正金丸”三个黑字刺得人眼睛疼。孔祥熙的黑色轿车从货轮旁驶过,车窗半摇,露出半截金丝眼镜——他在盯着青囊药厂的工地。
“顾总,华懋的账房先生来了。”秘书小周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说要核对合作款项。”
顾成的嘴角扯出冷笑。他记得孔祥熙昨夜在电话里说的话:“顾少,我华懋的仓库能装下你所有药,也能让你所有药烂在库里。”
“请他到会客室。”他挂了电话,“林小姐,你陪我去。”
会客室的留声机放着《天涯歌女》,曲调甜腻得发黏。华懋的账房先生穿着藏青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台算盘,扫过桌上的《合作协议》:“顾总,贵厂的青囊膏,我们华懋按三成利润分成如何?”
“孔部长不是说五成?”顾成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
账房先生的额头渗出汗珠:“那是孔经理的初步意向。实不相瞒,正金银行那边要抽两成……”
“啪!”
林疏桐的拳头砸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她指着账房先生的鼻子:“你们华懋代理德国盘尼西林,一盒赚五块大洋;我们的青囊膏,成本不到一块,售价两块——你们怕的不是分利润,是怕我们的药抢了你们的市场!”
账房先生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刚要发作,窗外突然传来警笛声。
“顾先生!林小姐!”
陈队长撞开门,警服肩章上沾着泥点:“孔祥熙带着人去码头了!说要查你们的原料船!”
顾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三天前运到的九转回魂草种子,正堆在码头的仓库里——那是云隐山阿福冒死从悬崖上采的,总共只有百来斤。
“走!”他抓起外套,“林小姐,你带实验室的人守住药柜;小周,通知巡捕队,说有人要破坏国货!”
码头上,孔祥熙的西装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打手,手里的木棍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渣——正是昨夜砸仓库时留下的。
“顾成!”孔祥熙的声音像块冻硬的铁,“你那破药膏想进上海?先过我这关!”他挥了挥手,“给我搬!把这些破草全扔进黄浦江!”
打手们蜂拥而上。顾成的后背撞在货箱上,疼得倒抽冷气。他想起云隐山的药翁说过:“九转回魂草,越踩越活泛。”此刻,那些被踩散的草籽正从麻袋裂缝里钻出来,沾着泥水,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
“住手!”
林疏桐的声音像把利刃劈开人群。她举着个玻璃管,里面装着青囊膏的浓缩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孔祥熙,你敢碰这些药,我就把它倒在黄浦江里!到时候,全上海的人都知道,华懋的药商是怎么糟蹋救命药的!”
孔祥熙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玻璃管里的药汁,突然想起昨夜在妓院里,个窑姐儿哭着说:“我男人咳血咳了半年,喝洋药花光了钱,还是死了……”
“算你狠!”他甩了甩手,“但青囊药厂的代理权,我华懋要定了!”
顾成弯腰捡起一株九转回魂草,叶片上的泥点擦了擦。这草是阿福用命换来的,他不能让它就这么没了。他望着林疏桐发亮的眼睛,突然说:“林小姐,咱们把药厂搬到码头吧。”
“什么?”
“码头有现成的仓库,省得运来运去。”顾成的手指划过草叶,“再说,这儿离黄浦江近,要是有人想捣乱……”他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就把药倒江里,我陪你一起赔。”
林疏桐笑了,眼尾的泪痣跟着颤。她把玻璃管塞进他手里:“好。但先说好,你得陪我去云隐山。”
“去云隐山?”
“对。”林疏桐指了指天上的云,“我爷爷说,山顶有棵五百年的老樟树,树下埋着‘九转回魂草’的种。咱们得把种子带回来,建个大药圃。”
顾成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药翁临终前的话:“等你成了气候,去云隐山,那里有能救千万人的药。”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青囊”,从来不是几间厂房、几本医书,而是一颗医者仁心,一份商道公义,是无数像他、像林疏桐、像陈队长这样的人,用脚走出来的路,用手守出来的光。
暮色渐浓时,工人们把最后一箱青囊膏搬上码头。顾成站在船头,望着黄浦江的晚霞,把半块玉璜抛向空中。玉璜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和林疏桐的那半块遥相呼应,拼成个完整的“青”字。
“顾成!”林疏桐跑过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包,“陈队长让人送来的,说是云隐山的阿福寄的。”
油布包里是个粗陶罐,罐口封着红布。顾成打开,里面装着几十粒深褐色的种子,每粒上都缠着根红绳——那是阿福用山藤编的,说是“保平安”。
“阿福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种子了。”林疏桐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说,山脚下来了群穿黄衣服的人,拿着枪……”
顾成的手指捏紧种子。他想起陈院长的信,想起孔祥熙背后的正金银行,想起日本人在东北搞的细菌实验。他望着林疏桐发亮的眼睛,突然说:“林小姐,等明年春天,咱们要在药厂后院建个药圃。”
“种什么?”
“九转回魂草。”顾成的声音笃定,“还要种冬凌草、冰凌花,种所有能救中国人命的草。”他摸出怀里的怀表,“陈院长的表,我刻了四个字——‘同守’”
林疏桐笑了,眼尾的泪痣跟着颤。她把种子放进怀里,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江风卷着药香掠过她的发梢,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轮船的汽笛,一下,两下,像是在敲一面战鼓。
这鼓点里,有母亲的遗言,有药翁的叮嘱,有陈队长的期望,有阿福的祝福——更有一个信念,正在破茧而出:
要让中国的药香,飘满全世界。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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